2016年3月8日 星期二

青雲山莊的女孩兒和我 (中)

文:萬佩萱           台灣被壓迫者劇場推展中心執行長 


隔週阿關和另兩位女孩B及K沒現身工作坊。T說,阿關B感化院K出所回家。T上星期便已告訴我,最近有三個女孩送感化院,並說,這事沒人知道哪一天,只能等。我做了心裡準備,卻仍不免在發生時心裡踏了個空


觀所是青少年 吸毒、竊盜案現行犯,或因逃學、逃家有犯罪之虞,法官認為需要收容,在尚未開庭審理判決前,暫時送進少年觀護所安置;是等候法院裁定的過渡處所。法院最後會做出兩種裁定,一是關一陣子後可以出所回家,另一決定則是送感化院。

   根據T,進來的少女多是中輟生,家庭功能不健全多為單親或隔代教養子女,親子之間關係疏離,家長教養觀念也有問題T說,去感化院其實對她們比較好她們在那裡可以學得一技之長我無法回應T“去感化院比較好的說法,事實上它和我聽到的“進感化院學更多壞事,出來變得更糟。”,衝突。無論如何,工作坊三位裁定送感化院的女孩走了兩個,還有喜德,等著。

阿關走後群龍無首,啟動團體動能更加費勁。兩個暖身遊戲後,我問有人願意當班長嗎?三秒、五秒過去沒人做聲。再問一次,依然沒人回應。這時喜德做了一個把上衣拉起來的動作,我說,好,就是你咯。她縮脖子伸手指向自己鼻尖O、一臉笑意又驚愕的說:我?我想她是樂意的。

喜德『今天的我』:
我發現有人跟我一樣
很團結很帥
我覺得很開心,心情愉快~
喜歡冰原歷險記的她說“你不覺得我跟它(喜德)長得很像嗎?”。喜德戴方形黑框眼鏡,剪了一頭短髮,皮膚白皙,講話速度飛快,撇腿站立的女孩。初見面看她一隻手臂和小腿佈滿刺青,我倒抽一口氣,有點擔心。聽社工說她跳八家將,因糾眾討債進來。休息時我問起她身上的紋身,她指著左手臂的官將首[1]圖騰說,“這是今年送給我媽的母親節禮物。她說,爸爸重男輕女,常打她和媽媽,媽媽帶著她跑掉,要不是媽,我大概活不到今天。...媽媽萬歲!

所方補了兩個女孩到工作坊女孩心情明顯受到三人離去影響,情緒低落提不起勁上課身體不動也不願回去二樓上課。我決定暫停坐到地上,希望和她們談談但孩子並不坐下;我腦袋轉了幾個念頭,放手罷!以為遊戲能讓她們短暫從現實抽離,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另一個聲音則說,她們可以放棄,但,我不能。僵持數秒鐘後,喜德接續中斷的暖身,吆喝大家動起來,一面討好的看著我說,老師這樣你高興了嗎?

 第五堂課我帶了一疊英、美庭院花草園藝雜誌和膠帶進獄所,請他們選擇、撕下一頁頁各自喜歡的圖片,並動手用它們『做』任何東西。她們問:要做什麼?說啊~告訴我要做什麼?我說,試試看,什麼都可以。許多人坐在地上發呆,一兩個人把地上圖片撥過來、翻過去。我,耐心的等著;很努力的耐著心等。幾分鐘後,有人開始和別人分享她喜歡的圖片,有人把部分圖片撕下來,一面喃喃自語說,可以做G回辦公室拿了兩把剪刀進來,交到T和我的手中,提醒我們手不離開剪刀。

喜德做了貼滿花的一短、二長棒子,黏成弧形,然後努力試著讓軟軟的它們立起來。兩位原本呆坐地上旁觀的夥伴起身去幫忙。三人花了很長時間商量、嘗試、調整,最後完成一扇立在地上的拱門。鬼鬼拿著自己捏粘了無數層的花環過去,和三位夥伴一起用膠帶粘在拱門側邊,四人得意的繞著集體創作成果前前後後跳著,笑著,讚賞著,興奮得要G幫忙照相。

喜歡動手、樂於分享和寫文章的喜德,在剩下三堂課的時候被送感化院,留下未完成的劇本。

鬼鬼『今天的我』:
畫了道具所有一切。
我們從0開始那就是驕傲
鬼鬼——那個一面看著我,一面重複我說『同學?!』的女孩,戴著重度近視黑框眼鏡,走起路來像腳底裝了彈簧的鬼靈精怪姿勢,一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樣子。鬼鬼樂起來打開話匣子便停不住,然而,她的『說』似乎不是為了給別人聽,就只是『想說』。她對自己的『說個不停』是有意識的,因而經常說到一半便自動停下來。

鬼鬼極其敏銳又富創意,願意動手嘗試各種藝術創作。製作戲服時,她會做各式各樣的嘗試,一下把上衣捲上來露出肚臍,一下把布斜披肩上這位劇中的主角——吸毒公主,無論製作花環、戲服或即興戲劇創作,都十分專注投入。教我動容的是,她不只埋首自己的世界,還會主動幫王子—小布點畫面具、做戲服。

T說,她們喜歡工作坊我小小歡喜了一下,反問,是嗎?結果是,因為“只有在工作坊她們才能毫無忌憚的說話、聊天。”然而,她們每次出現工作坊,並沒顯出特別期待或高興的樣子,我只能在『今天的我』看到她們的情緒或狀態
小布點『今天的我』

   小布點就像她的綽號一般,身形矮小有著精緻臉龐、小巧鼻子和嘴巴,還有雙轉個不停的圓黑眼睛;但是她的雙眼自始至終不曾和我直視。第一堂課結束前畫『今天的我』,她說,我不會。我說,試試看,如果沒畫也沒關係。她連著三天交了三張空白畫紙,分享時也不說話。第四天她畫了。畫中藍色小人就像她自己,站在角落,全身和小嘴發抖。

小布點在工作坊偶爾和喜德鬼鬼低聲說一兩句話,其他時間幾乎沒有聲音,她的身體告訴我她很緊張、不自在,但她從不缺席。她不會表示自己的想法,因而順著其他人的意思,扮演劇中勇敢救吸毒公主的王子。

最後一天我們到大禮堂進行總彩排,舞台上她頭壓得低低的,墊著腳跟走路,眼睛飄來飄去,張口說話卻沒聲音。我開始擔心,找她來做聲音練習。

中秋懇親會演出結束後,其他人脫掉戲服換上家常便服——努力向所方爭取,演員才有的特權,只有她,穿著戲服到觀眾席和家人坐在一起。我特地過去和她及家人打招呼。她定定的用雙眼看著我問,老師我勇敢嗎?我很棒吧。是的!小布點很勇敢,妳很棒!

(待續)




[1]官將首發源於新莊的本土廟會陣頭,迄今已逾百年歷史。將首相傳為新莊地藏庵(大眾廟)發展出來的陣頭。據說:新莊地藏庵的官將首,曾受三重城隍廟清仔師父的指導,經由清仔師父的指導改良下,官將首的表演更具藝術性,由於清仔師父有「大戲」的底子,使官將首更具中國傳統戲曲的影子。增損二將軍是為青面增將軍與紅面損將軍的合稱,又稱官將首。相傳兩將軍原為危害人間的魑魅,後來被地藏王菩薩的佛法所懾服,便成為地藏王菩薩的駕前護法,奉旨庇蔭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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