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8日 星期日

劇場進入社區──印度犯罪部落 vs 台灣社區經驗

文:陳薇仲   

生活故事劇場講座心得


「看戲咯!來看戲咯!」一個年輕男子拿著表面坑坑洞洞的傳聲筒對著街坊喊著,後面跟了一大群人,還有幾個亦步亦趨的小朋友,跟著呼喚觀眾。「快來看戲!」他們穿過泥土街道、矮平房和磚牆中的小門,最後登上一個屋頂的平台,眾人聚集,背景音樂凝聚到最高點,坐在電影螢幕的我目瞪口呆。



這是我無法想見的震撼開場──弱勢族群自行組成的劇場,透過在社群中的戲劇演出來探討自身、自身族群的受壓迫現況。

這是東華大學副教授Kerim Friedman(傅可恩)和妻子Shashwati Talukdar(夏雪莉)的紀錄片《請別打我,長官!》(Please Don’t Beat Me, SIR!)的開頭。這部片紀錄了印度犯罪部落(除名部落)Chhara族人參與劇場實踐,了解自我現況、找尋自我認同,並自我培力的故事。

傅可恩老師給了我們一些背景資料,他說印度至今仍有68%的人口(約七千兩百萬至九千六百萬人左右)屬於犯罪部落(Criminal Tribes)。過去多數印度部落有自己獨特的游牧文化,從未進入主流社會、國家認定的「正常體制」----印度種姓制度:婆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四階級,以及四個階級之外的「旃荼羅」,也就是俗稱的「賤民」。然而,1871年英國殖民政府制訂的「犯罪部落法案」(Criminal Tribes Act),讓這些部落背負汙名,成為人們口中的犯罪部落。部落成員打從出生就被視為罪犯,經常無來由就遭人認定為偷竊嫌疑犯,也因此無法得到更多發展的機會,再次為了生計而進入偷竊、遭警察霸凌、汙名等惡性循環。原本自外於主流社會的部落文化被迫進入國家規範的體制中,被迫承受邊緣化的痛苦和汙名,在遭到擠壓的社會空間中掙扎著。

記錄片呈現印度查拉族人(Chhara)的故事。除訪問部落中的布德漢劇團(Budhan)、記錄部落人的觀點,也穿插了幾齣劇團成員編導的短劇,主題都來自他們的日常生活也就是警察、主流社會最真實的歧視與壓迫(警察大喊:你們是天生的罪犯!)如遭警察冤枉、非人道逼供、欺侮,以及求職過程中因為姓名所表徵的家世身份而處處碰壁等。因為法律和國家制度的排擠,受壓迫的現況迫使查拉族人世代以偷竊、釀造私酒維生。(「釀酒」只有在法律出現之後才界定誰是「合法」釀酒,而誰又是「違法私釀」。這裡也可以看出人們原本的生活方式如何因為法律、體制的出現而有優劣之分。)


除此之外,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布德漢的成員說:「別人怎麼看我、警察怎麼看我,在參與演出前我都不知道,參與演出後才看到別人眼中的自己。」一直以來我都不清楚戲劇要如何讓個體從社會結構的壓迫中解放,因為記錄片才知道原來這樣的弱勢社群也可以利用戲劇的形式,讓邊緣化、遭到汙名的查拉族人參與演出、成為觀眾,不僅了解自己的處境和受壓迫根源,也讓外界(如警察)明白部落不同於主流社會的社群傳統(宗教和獨特的價值觀),甚至讓查拉族人重新爬梳了歷史和汙名過程。

一般我們都曾透過媒體側面理解印度女性缺乏受教機會、一輩子被困在家庭中的困難處境,而在非主流且被壓迫的部落中,女性極有可能是更為辛苦卻更為沉默的族群,但整部記錄片中鮮少聽到查拉部落女性談到自己的被壓迫經驗,講述自我經驗的話語權仍由部落男性成員主導。然而,在紀錄片的最後,擔憂印度女性聲音消失的我,也終於看到影片由男性成員主演《奶媽》。經過排演和正式演出後,其中有位男性演員說:「在演出的過程中,因為自己參與女性角色的扮演,才理解女性被壓迫的處境,也看到我太太在台下看著我,滿眼淚水。」

台灣媒體非常擅於強調印度男性對印度女性的身體、性自主的侵害,卻未討論到印度社會背後的脈絡和問題原因(例如根深蒂固的父權觀念等),也致使許多台灣民眾總認為台灣女權發展的情況比印度社會還要「進步」。沒錯,台灣女性或許不需要像《奶媽》中的印度女性一樣不斷生產、分娩來維持家庭經濟,也能獲得更多受教機會和發展空間,但傳統的家庭概念(對賢妻良母的執著近年又結合了職業婦女的高標準)仍束縛著台灣女性,職場中的天花板、公共空間的狹隘、性別刻板印象阻礙個體性別氣質發展等仍舊是台灣社會中的常態。我曾和朋友討論過用「被壓迫者劇場」的方式引領更多男性進入女性經驗,透過展演來了解女性日常生活中的不愉快經驗。而最後,在紀錄片看到《奶媽》和男性演員的回饋感到非常感動(德布漢劇團真是太棒了!),戲劇展演能透過角色互換,讓不同群體互相理解彼此,也讓一直無法透過言說來闡述的女性受壓迫經驗得到了解放。

另外,紀錄片呈現了多元價值觀的思辨。譬如劇團成員席地而坐,平等地討論是否該在戲劇中呈現族人偷竊的過程?因為這樣的演出或許能讓外界了解查拉人的處境,卻也可能讓老一輩的聲譽蒙上不光彩汙點。戲劇的創作過程透過民主的方式進行討論,甚至注意到社群內他人的想法。

影片也訪問了劇團中發起人的祖母,祖母認為孫子應該繼承衣缽(繼續偷竊)才能延續家族的驕傲,因而和孫兒輩的價值觀起了小衝突。這裡點出了原本自外於國家和主流社會的部落傳統,是否會因為主流社會的汙名而消失,是否為了個體更好的發展而選擇主流的價值,或是部落的文化與歷史能有更永續的保存方式?這也值得我們思考。(順帶一提,所有權、財產權的概念跟隨著近代法治而出現,所以「偷竊」可能是在法律出現之後才被定義為「違法行為」。)

*令人震撼的印度犯罪部落用社群的力量投入劇場,

  創造出改變壓迫現況的漣漪。


緊接著1月北藝大淑華老師也到被壓迫者劇場中心講述台灣社區劇場經驗,
而有台灣社區和印度社群劇場兩相擦身對照的機會。

容老師認為社區即是劇場的空間,可以用民主的形式,由專業藝術工作者帶領居民進行培力工作坊,讓居民開始對周邊熟悉的事物產生好奇心,最後居民能從社區的任何素材(日常生活、歷史、環境、宗教或文化等)提煉出最直接的感受,編撰屬於社區的劇本,由社區居民來展演,並邀請其他成員一同來深入了解社區的問題或社區的現況。

容老師以新北市福得里社區與樹梅坑溪的例子探討劇場進入社區的實作方式。計畫團隊針對樹梅坑溪的水質和環境議題,邀請水質專業者以淺顯易懂的方式讓居民對水質產生好奇,並將發掘問題的眼光移回自己的社區環境中。接著邀容老師以藝術工作坊形式,帶領居民熟悉藝術創作(如繪製夥伴的畫像、彩繪社區環境等),不僅降低藝術參與的門檻,也能凝聚居民。在社區進行實地踏查,讓老一輩的居民利用走踏、老照片或老東西做為載體,講述自己的生活史與社區的過往,也能將這些知識傳遞給年輕一輩的社區成員。最後,和學校的小朋友合作,由小朋友匯整居民提供的社區故事,編撰劇本,和老一輩的居民一起準備道具進行演出。

從上述台灣社區經驗來看,劇場進入社區/社群的困難度雖高,卻仍有嘗試進入的方法劇場提供社區面對結構、壓迫問題,最後作出改變;也能讓社區居民發現社區的美麗或是哀愁,更能透過劇場的實踐找出自我認同和定位。

不過,劇場進入社區是否一定只能由專業者發動呢,還是社區居民能夠自發推動社區營造?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最重要的目的在於激發社區居民參與社區事務的能量,讓居民能持續構思社區的可能。或許藝術專業者、劇場工作者等可以在工作坊擔任老師,但也能藉由認識社區的過程,發掘居民的才能,讓居民也成為某一個專業工作坊的老師。進入社區者和社區居民能彼此交換專長,平等地討論對社區發展的想法。我想,若是劇場進入社區時也能結合社區參與式民主的理想,或許也能激盪出更多劇場或社區參與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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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錄觀賞印度犯罪集團Community Theatre紀錄片後觀眾的反饋:



*透過劇團,(犯罪社群的)人們看見自己,也真正創造了改變,十分的勇敢、令人感佩。


*印象最深刻是劇團成員說「一件事情用演的,會更好的理解」
很喜歡團員們以自身的經歷編導演的短劇。
他們一直努力的追尋「脈絡」。
不是用主流社會價值觀去評斷上一輩的(違法)行為,
而是以歷史、社會結構和部落受到的壓迫去砌出這個脈絡。


劇團在開會討論(是否呈現「偷竊」)的時候,大家的意見可以交流,並不是誰說了算。
最後直接去詢問可能會因此受影響的人,這個倫理的問題很有趣。


*在這部紀錄片中,看見了無所不在的「壓迫」。無論是來自民族性的,彷彿「原罪」一般被加諸在遊牧民族身上的罪犯標籤,還有印度社會中男女位階、權力的差異;女人結了婚就被迫失去自由……各式各樣不平等現象就這麼冷冷的發生著
真能覺察到這個狀況的在地人這麼少,加上當權者的打壓,受壓迫者幾乎沒有翻轉的機會..

*用戲劇改變自己的社會,並且和外面的社會溝通。


*印度,一個複雜謎樣的國家,太多的聲音和身份從未被理解,「和主流明明差異很大」,卻仍必須服膺在之下,才能有生存的空間,上代下代間對於「偷」的架值和定義……好多的衝擊和矛盾。警察,看似公平正義的化身,卻是「犯罪」實在的來源;女人,弱勢中的弱勢;知識份子,最容易被陷害的對像。價值、生命、正義、教育,有太多值得反思。


*對片中因像最深刻的有三個部分:
1 是達克斯祖母的幽默感,很難想像她背後有一個這麼辛苦的故事,也很難想像走過那些辛苦的日子之後,她還能這麼從容的面對人生。

2 在劇團上課的女孩們,都有自己的夢想,但因為家庭和孩子必須放棄這一切~看著小女生抱著自己的孩子,眼中的那份愛,我想她們在那個時候,是多麼願意為了眼中的小孩,放棄自己的夢想。

3 劇團改編奶媽》的演出中,性愛場景很酷,用分隔鏡頭,有電影特效的效果,男扮女裝也很酷。我終於有點理解印度那個地方對女生有那麼多的歧視,很好奇印度男人是不是都忘了他們也是女人養大的~


*1 身為一個受壓迫者,在面對壓迫者的同時,如何有勇氣去演譯他們自身是如何被受到壓迫的? 那對他們而言是渴望,但這需要多大的勇氣來讓他們完成這件事(警察學校的演出)?

2 在討論議題的過程中,面臨部落其他人們的生計(關於偷竊)和想改變處境的人們產生兩難。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改變(好公民vs小偷)


*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當他們在警察面前表演,覺得他們這一步踏出了很多。感覺透過表演的方式,將一直以來的現況、心聲傳達給產生這現象的人,也希望他們能有所改變。

覺得他們這一群人非常的特別,感覺當一群人真心想做些什麼,結合起來的力量很偉大,也透過他們這樣的一群人才能知道這些事情,有點無法想像現在仍會有這些事。


*1 犯罪部落法本身的制定,雖不了解緣由,但推測應與殖民主義的思想有關,從今日的人權角度看來,令人驚訝,也有跡可循。但身為遊牧民族的雙重弱勢,使他們一直處於邊緣之外,直至今日這樣的惡性循環,而無可逃脫「罪犯」的印象。

2 藝術與教育的力量驚人,若不是戲劇媒介,不會如此赤裸呈現查拉族被壓迫的困境。而(劇團)團員或族人,也藉著戲劇的力量,自我察覺、凝聚眾人、建立自信,進而改變下一代。

3 回到自己生長的土地台灣,也是一部不斷被殖民的歷史,曾被壓迫的族群,也能藉戲劇的力量傳達一個族群的心聲,但這樣的影響力能到多遠,戲劇之外,還可以如何發聲?

4 關於本片的印象深刻之處,是每一部戲的演出。很好奇一齣戲的呈現,從劇本的生成到排練、演出,後續影響等等,以及這運動的現況。


*片子的一開頭淚水就不斷的落下,因為他們的台詞句句刺重了觀者。
有誰願意傾聽我們的聲音?透過戲劇。
片中有演員的父母也曾是團員,在劇場中仍受警察與這世界的眼光壓迫著。

片中有一段他們為了要不要演有關偷東西的戲開了一場會,他們的祖父母們靠偷來維生,而那是他們願意的嗎?不想讓孩子們也走上這樣的路。「天生的犯罪者」只是為了生存!

劇團的眼光從族人群體被壓迫到關注女孩、女性的社會問題。奶媽由男性反串女性被壓迫的角色,讓我滿驚訝的。

好奇劇團以及這部紀錄片是如何開始的,以及(紀錄片)導演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除了戲劇(警察說:「你們是天生的罪犯」)的部分外,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最後有一位劇團成員說:「別人怎麼看我,警察怎麼看我,在參與演出前我都不知道,之後才理解。」一直都不知道戲劇要怎麼讓個體從社會結構的壓迫中解放,看了這部紀錄片才知道有這麼一個劇團,用部落和劇場的方式,讓查拉族人可以參與演出,可以觀賞、了解自己的處境,也讓警察、外界了解查拉部落不同於主流社會的社群傳統、宗教和不被接受的價值觀。

這部影片讓觀眾和查拉族人自己都重新爬梳了歷史和汙名的過程。

非常感動、也感謝,希望有更多社區一起用社群的力量投入劇場,面對結構和問題做出改變。

另外,我也思考族人的文化是否比財產權還早出現? 面對國家和法律的主流社會的排擠,部落是會有要進入主流或維持傳統的衝突。


*劇團開會討論是否把小偷的題材放入影片中。「偷」是整個犯罪部落多代共同的記憶與生存方式,是文化的一部分,卻是是翻轉整個部落族人未來的重要關鍵。劇團成員對部落的族人是視為一體的思考,沒有因為想要扭轉和去汙名而切割部落其他人和難以面對的「偷」文化。他們體認這是犯罪部落的「根」、理解歷史,是讓我覺得很感動的。可以看見他們的身分認同強而有力,也常是面對部落內部的分歧。

 很難想像在21世紀的今日,仍有如此不平等的事繼續在上演,很震撼。
除了認識犯罪部落,也更認識印度。
對被壓迫者和社會運動也有不同的認識和思考。
藝術非暴力的力量,溫而堅毅。

透過這部片,打開自己對部落的認識。以更貼近族群的實際生活、了解現象、行為背後的脈絡。原來,我們是深深被過去影響著,除非有機緣開啟人性對自我的認識,這部片真棒! 謝謝~


*前幾天在一場課堂裡談論到距離的問題,因為距離,我們不了解彼此,因為對彼此的不了解,我們產生了誤會,而這誤會又可能導致一些衝突,但是這些衝突惹沒有被看見、被提出來檢視,往後的日子裡同樣的情形將會一再的發生。

印度的查那人想出來的解決媒介是透過戲劇。因為戲劇,我們重新觀看發生於我們周遭的事,藉由演出使得當地的居民重新意識到自己生活上的問題;而對外,讓外人了解他們。事出必有因,而查那人在上一世代普遍成為罪犯不單單源於歷史上的戰爭失敗,人們的思想觀念、政府的律法等等,都致使他們面臨現在的處境。好的是他們不會將他們醜陋的一面避而不談,他們嘗試講述他們每一個面相,用他們的觀念、他們所相信的。


*讓我特別有感觸的地方是環境或許會迫使我們去用一些方式生活著(e.g.長者們的偷竊),而時代的推演,讓許多人漸漸意識到這些惡性循環,他們的那份不沉默及勇敢做出與大部分人不同的選擇的勇氣正是通往一個更為民主、平等的社會所需要的,也是同樣的在提醒著我們,了解我們的文化歷史脈絡及思考那些需要被革新的地方的重要性。

Q:好奇在查拉這樣的地方是否有類似於民意代表等有權力者可以為他們發聲?


*1 從「當小偷」對部落人民的意義中看到受壓迫的無力感,但也同時思考著「當小偷」這件事雖然表面上是錯誤的,但在部落的生活脈絡下卻可能是一個生存的機制,甚且技巧高超的人會受到尊重。因此,再次看到所謂的價值評斷是社會建構的,對錯與否都應該放在脈絡下思考,也就不會覺得當小偷是全然的錯。

2 從劇團演練的過程中,看到成員開始去看到自己的生活面貌,並開始去問「為什麼?」接著慢慢去尋找生活現況背後的壓迫歷史,這過程很珍貴。

3 任何生活的樣貌,都值得演出來,且可在任何地方上演,就像劇團在部落街頭巷尾上演的表演一樣,因為演出來,可以引發出更多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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