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靖雯
前記
Budhan Theater原先並不在我(2013)預訂拜訪的名單,但出發前數個月,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任教的副教授Kerim Friedman向台灣被壓迫者劇場推展中心執行長萬佩萱老師推介他拍攝的紀錄片”Please Don’t Beat Me,
SIR!”,內容是關於印度世代被貼上「罪犯部落」標籤的人們透過劇場發聲與培力的過程。影片非常有力量,讓我們極為觸動,於是寫信聯絡這個透過劇場致力「除名部落」社會正義的劇團—Budhan Theater,後來順利地造訪當地。
“Please Don’t Beat Me, SIR!”記錄片預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qC7eRql1K0
“Please Don’t Beat Me, SIR!”記錄片預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qC7eRql1K0
機構介紹:
被規定的身份——種族的受壓迫歷史
1871年,英國殖民政府制定「罪犯部落法案( Criminal Tribes Act)」,新創立「罪犯部落」階級,將全國192個部落列名其中。一旦被列入清單,部落的成員從出生就被視為罪犯,必須向地方行政官員登記姓名,在居住自由與參與社會的權利上都遭到限制與打壓,而且常態地被認為是犯罪事件的嫌疑犯。
1947年印度獨立。一直到5年後的
這個沿用已久的罪犯污名標籤,造成6~8%的印度人口受苦(約七千兩百萬~9千六百萬人左右,等於台灣人口的3~4倍),是印度社會中最被邊緣化與受壓迫的社群之一,組成Budhan Theater的Chhara族即為其中之一。Chhara人曾是游牧民族,因經濟困難而必須偷東西維生。被政府宣告是「罪犯部落」後,他們被送到「開放監獄」居住在—看起來是開放式的社區,但警方嚴格監控社區的進出交通,每天在社區巷弄巡邏,動不動就把人送進警局;不管他們是否真的犯罪。Chhara人常說他們的父親輩對警車後座非常熟悉,因為常常坐在裡頭。
罪犯標籤化讓Chhara人無法順利融入社會,因此不免更依賴當扒手、或在家裡釀私酒賣錢維生,警察因此對Chhara人有更多理由任意施暴、逮捕,惡性循環一再發生。知名作家Mahasweta Devy曾說:「每一個誕生在DNT家庭的孩子都有2個出生的年份:一個是他實際出生的那一年,另一個是1871年。」前者代表孩子從此有了生命,後者表示他/她從此有了「罪犯」的名字。
Community Theatre 的成立與發展
1998年在West Bengal邦,其中一個除名部落Sabar族的Budhan先生,被警察誣陷而受捕,沒多久後在警局去世。在相關權利團體爭取驗屍之後,發現Budhan是被警察刑求致死而非自殺。之後,Mahasweta Devy及行動者Dr. Ganesh Devi到處拜訪各地的除名部落,來到Ahmedabad邦的Chharanagar區,即Chhara族人的所在地。
Mahasweta Devy (圖片下載自網路)
Mahasweta Devy (圖片下載自網路)
Dr. Ganesh Devi (圖片下載自網路) |
我好的奇問Dakxin當初招募演員怎麼聽起來這麼容易,他說:「我們Chhara族人數少,人們原本就坦率,習慣表達,我們有好多話想說,但一直沒有媒介,現在,劇場是一個方式。」
創辦人之一Dakxin Bajrange Chhara 目前擁有電影導演、劇作家、行動者多重身份 |
另一位創辦人Roxy Gagdekar,擔任“DNA”報記者。 |
幾年間,Budhan Theater的名氣愈來愈大,受邀到其他城邦演出,除了在民眾生活現場,也到政府部門、學者、警局等機關表演,有一次甚至還到某首長的家中演出。「以前其實從未想過劇場這個東西,會走上成立劇團之路,一切都是因緣際會順勢而成。」,創辦人之一Dakxin說。
Dakxin說,人們一旦看過表演,便能了解他們的處境。劇場是一個工具,劇團希望透過演出讓觀眾明白站在台上的這群人、故事中的人並不是「天生的罪犯」,而是「天生的演員」,他們是具有真實情感及抱負的人。
一場又一場呈現除名部落真實心聲的演出,Community Theatre成為啟動社會改變與轉化的對話平台。
當他們在街頭演出,劇場喚起人們對除名部落遭遇歧視與暴力的察覺;
當他們在當權者面前演出,劇場搭建了壓迫者與受壓迫者之間的橋樑。
一場又一場呈現除名部落真實心聲的演出,Community Theatre成為啟動社會改變與轉化的對話平台。
當他們在街頭演出,劇場喚起人們對除名部落遭遇歧視與暴力的察覺;
當他們在當權者面前演出,劇場搭建了壓迫者與受壓迫者之間的橋樑。
(圖片下載自網路)
Dakxin認為,所謂的「改變」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感受,是一種必須由內在升起的轉化,無法由外在開始。很多人看了他們的演出後掉眼淚、感觸良多,詢問如何協助除名部落的處境,他認為那就是改變。
依規定,任何劇團演出前都必須遵從「印度戲劇法(Dramatic Act of India)」將劇本送審,被允許才能演,但Budhan Theater從不理這件事。至今他們已有43部作品的演出,內容描述的不只是Chhara族人,更是所有除名部落、受壓迫族群的故事,「我們將故事放入更大的格局。」,他說。每年劇團約有3齣新作品,每齣作品約30~35分鐘,不依賴佈景與道具,身體及聲音是主要元素,每次演後都有座談。
不只是劇團
已邁入第15年的Budhan Theater,陪伴不同世代的族人成長:第一代及第二代資深團員有14人,第三、第四代青少年與學童團員約25~30人。
已邁入第15年的Budhan Theater,陪伴不同世代的族人成長:第一代及第二代資深團員有14人,第三、第四代青少年與學童團員約25~30人。
Dakxin說這個圖書館不屬於Budhan Theater,它屬於整個社群。平常開放時間人們自由來去,那些常常長時間待著的,久而久之便成為志工,開始幫忙一些特定工作。他說劇團不會特地雇用某個人管理,每個人其實都能從做中學習,「絕不要雇『專家』!」,他說。
身為5個孩子的爸爸,Dakxin對於年輕世代心存開放,「我們必須辨認每個孩子的獨特能量,如果一味制止或壓抑他,他們會很挫敗。」、「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想說,所以我們從不向孩子說『不』。」
劇團希望全社群的青少年都能來圖書館走動,但很多人不曾來過,為了瞭解這些年青人的需求,Budhan Theater設計問卷(左圖),動員劇團的年青成員到社群進行家訪,希望蒐集資料以利規劃相關活動,帶動社群青少年的參與氛圍。
儘管如此用心,Dakxin說社群裡大約60%的居民並不怎麼喜歡Budhan Theater,而且這些人大多都是受過教育者。他們認為不應將社群的晦暗議題出來談,不該教人反抗自己所處的傳統,但Dakxin認為直視議題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管道。
另外他還有一個有趣的觀察:社群外的民眾如果接觸過Budhan Theater,80%都會喜歡他們,但整體而言社會上的民眾仍不喜歡Chhara族群。Dakxin說上個月他到孟買一家商店購物,對方聽到他的姓氏知道是Chhara族,馬上改變態度不屑賣他。「我也許已經是我們社群裡教育程度最高的人(註:曾留學英國,獲得戲劇教育碩士學位),但一直到現在這個時代,人們仍因我的姓氏而不尊重我。」他一臉平靜地說。
除名部落的社會地位看似解放了,但並未受到憲法的明文保障,所以他們常被拒絕理應享有的權利,「我們存在,但我們不被看見。」Dakxin說。這也是為什麼他說Budhan Theater不只是劇團,圖書館是他們的中心,他們要透過藝術與文化來推展非正規教育(non-formal education,NFE)、社群發展、及社會改革。
另一位共同創辦人Roxy則說,在全印所有除名部落裡,只有Chhara族人透過劇場作培力與發聲,對於Chhara孩子們在舞台上的自信演出,以及每次演出結束,所有演員站一排向台下觀眾大聲說出自己的名字與”Chhara”族,他感到非常驕傲。
透過劇場,參與除名部落的網絡組織
一位研究除名部落的孟買朋友表示,除名部落因為分布在全印度不同角落、擁有不同生活型態,彼此有非常大的差異。在語言上,同一語系的部落也許能大致理解彼此,但無法真正溝通。「1871年被列入罪犯部落到1952年被除名」中間的81年,算是他們彼此最大的共通點,他們都曾被政策壓迫了這麼久。
他進一步說明,除名落落的現實困境與政府三項權力息息相關:行政、司法、立法,公務人員大多是上層種性階層,與他們對話非常困難。因此所有除名部落的團結非常重要,儘管彼此有很大的差異性,唯有集結起來、創造人數才可能反抗不公義的制度。每年舉辦的除名部落網絡聚會,即是彼此凝聚力量的重要場合。今年8月31日 的除名部落獨立紀念日,便由Budhan Theater主辦了西區聚會(Western Regional Meet)。
活動一共3天:第一天邀請Gujarat邦的15個除名部落幹部相聚,分享各部落現階段的困境;第二及第三天,西印度各地的學者與組織者齊聚一堂,具體討論除名部落的西印網絡組織工作;Budhan Theater一共安排三齣表演穿插在前兩天的會議中間。
第一天各部落幹部上台簡要發言,其中唯一一位女性述說她的兒子上大學欲申請獎學金,但行政人員一看到他的姓氏,馬上回絕說他們不接受申請。沒有獎學金,他們家的弱勢經濟無法支持他讀書。這位幹部一想到家裡的孩子想受教育卻被壓制了權利,在台上忍不住掉了眼淚,旁邊一位年長的另一部落領導人也跟著拭淚。
Budhan Theater於本次聚會演出的兩齣劇,分別是青少年及孩童帶來的”Agnyankosh”(改編自作家Atmaram Kaniram
Rathod的六篇短篇故事),與資深團員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The Accidental Death of An Anarchist)」。
後者描述,一位涉嫌案件的無政府主義者,被警方不合法拘留,最後從警局窗口落下而死。他的死因引起懷疑,而使警方內部發生一波波的焦慮並試圖遮掩。兩齣劇均直接逼視除名部落在印度的相同處境—持續被制度結構壓迫而尚未真正自由、被警方粗暴對待的殘酷事實。
本次聚會花了很多時間在各部落幹部的發言,幫助大家了解彼此目前的處境;之後他們進行集體討論分工,訂出促成除名部落網絡發展的具體目標與策略。第二天,青少年及孩童帶來演出之後,主持人向大家介紹Budhan Theater過去十五年在社區透過劇場耕耘的工作,並請幾位劇團青年成員站起來分享自己的參與收穫,幾位其他部落領導人也分享了他們從Budhan Theater身上看到的啟示。
Dakxin後來跟我說,這三天在現場聆聽各部落的困境,心情非常沈重,同時卻也感到力量,因為彼此團結靠在一起。他說,其他部落都對Budhan Theater懷抱很高的期待,希望劇團能為除名部落激發力量。
身為劇團的重要領導人,他說因為對整個族群的社會處境有急切的期許,自己過去總是一直為工作忙碌,很少分給家人;現在雖然有調整了,但只要面對除名部落整個群體的未來,他仍覺得必須一股作氣,在目前有能力時多衝刺,太多必須努力。
對於未來
Dakxin說,樹的根深植入地,它總會長出一根根不同的分枝,人們要有能力欣賞不同的樹,而Chhara人就是有根的族群。Chhara族群希望找回原有的身份—天生的表演者(演員或舞者…),而不是被歸類成天生的演員。他認為有一天,當所有的除名部落都能驕傲說出他們的身份,表示這個國家了解了犯過的錯、造成的不公義,彼刻,真實自尊將來到。
包容開放的空間
停留期間我每天到劇團所經營的社群圖書館,最常遇到的都是社群孩子們—大都是男孩,女孩較少;男孩常自己現身,女孩則是幾個人一起結隊出現。有時候每天出現同一群孩子,有時則每天都是新面孔。我感覺得到每個人很自在地進出圖書館,似乎只要有空就會進來晃晃。雖然我很少看到有人從書架拿出書來讀,但他們總是一副開心或安心放空的樣子,跟人聊天、或聽年紀比自己大的成員講話、或是忙一些庶務行政。也許書並不是這個地方真正迷人之處,人才是。
我在圖書館比較少遇到資深團員及較年長的青年團員,因為他們各自為工作與學業忙碌,但每當劇團需要,他們仍會騰時間支援,所以我們有過幾次短暫互動。我遇過的團員目前忙於擔任:記者、促進宗教和平的組織工作者、影像媒體工作者、曾出版過書籍的英文 老師、家庭主婦、大學入學考試…等。
我首次拜訪時,孩子們已經開始每天排戲;隔了兩週後再回來拜訪,發現排戲的成員變了,之前是男孩多於女孩,現在變成女多於男,新的小女孩們看到我這個外國人紛紛感到驚奇。
詢問導演Ankur之後,才知演出前兩週有一群女孩向他表示想參與演出,他認為沒理由拒絕,所以一下子多讓幾個新的女生加入。他的決定讓我有點驚訝,演出前理應是專心排練精熟的階段,他卻接受新成員的加入,等於接受了排練效果不穩定的挑戰。
但這正好讓我意識到Dakxin在訪談時所說:「我們從不向(社區的)孩子說『不』。」的意思。
在我的停留期間,圖書館是一個真的完全開放的場域,它沒有綁手綁腳的規定,只是等待任何願意造訪的人。每天下午固定在圖書館內進行的戲劇排練,更讓小朋友們有固定拜訪的理由,沒有參加演戲的孩子也可以跟著來瞧一瞧。
在經濟弱勢的Chharanagar社區,除了民宅、小型店家、廟宇,沒有任何開放的休閒空間,因此Budhan Theater經營的這個圖書館為社群提供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場域—跟藝術文化、學習成長有關。只要願意,居民有機會離開狹小擁擠的家屋、緊密的家庭鄰里關係一下子,來到圖書館,不被限制地接觸其他的人事物,拓展緊密生活裡的視野。
我在現場看見不同年紀、不同種性、不同身體條件、不同語言的人們共聚一堂,當我看到小朋友圍在年紀較長的成員旁邊,專心聽他們談事情時,會有一種莫名觸動,因為我認為這些不同人們的齊聚即是一種教育養成的過程。
小朋友待在這裡,耳濡目染,漸漸他的眼界或關切事物不會只限學校教的事物或家裡面對的事。這次主要幫忙招待我的幾位青年團員,他們也都是從小學便開始到劇團打滾,一轉眼8、9、10年過去了,如今他們成為繼續為族人貢獻的新生代,待人處世有一種超齡的穩重與成熟。一位資深團員今年23歲,10歲就進入劇團,他說進來之後才聽到外面世界跟自己社群不同,也才明白自己族人面對的生活情境是不公平的。
這裡讓我了解到經營一個接納、開放的定點空間,對一個社群的長期刺激這麼重要。當它不斷舉行藝術活動,主動以不同方式向人們招手,試圖捲動年輕人參與其中,整個互動過程即在訴說各種可能性。如果沒有這個圖書館坐穩在地,提供儲備並招來刺激能量的空間,我想Budhan Theater的發展力道一定不如今日厚實。到底是藝術介入空間、還是空間滋養了藝術,我想Budhan Theater向我展示了互為醞釀的交融關係。
然而,從我每天在旁觀察、跟孩子互動的經驗出發,我想大膽地說,我認為劇團似乎比較著重「帶領孩子參與活動(演出有劇本的戲碼、參與工作坊)」,而非花時間引導他們在覺察、感受、思辨上獲得更多刺激,以致於我發現孩子們雖然能在台上大方演出一個照劇本走的「角色」、可以靈活自信地說出台詞,他們卻無法在開放活動中純粹自在地玩肢體,或進行沒有規則的天馬行空創造(出自我帶他們做戲劇活動時的觀察)。我感受到他們比較習慣聽大人的指令、分工完成任務,但不常被邀請發言、表達自己。
我承認自己一定是以自身的文化觀點注視他們,但也因為如此,對於孩子們在台上與台下展現特質的某種差異甚至矛盾,我特別有感覺也心生好奇,他們的大人跟年輕人沒有輩份的拘謹,相處融洽,但也明顯有某種發聲的差異。我好奇當他們世代傳遞使命感,為受壓迫的族群發聲之際,世代裡頭的個人樣貌如何立體長成。尤其,愈年輕的劇團世代上面至少有兩代的前輩,他們在震耳的反壓迫訴求裡長大,我好奇他們如何在齊聲向外的劇團生活中,學習找到同時看自己的能力。
儘管有一些自己的疑惑,但一看到不同世代的劇團成員在圖書館裡自由互動、走到外面站在民眾面前演出他們身為被壓迫者的心聲,我想這樣的組織及具體空間真的已經讓一些價值觀在世代間熱騰騰地傳遞,以進行式的動態向前持續滾動。
走訪生活現場,面對面訴說
劇團安排我到五位11~18歲的團員家中訪問,看看他們的生活,與家人聊聊。另外也跟幾位資深的團員聊天,面對面聽他們分享經驗。
這幾位團員都已參加劇團活動4年以上,其他比較資深團員則已加入13年、15年。當初參與原因包括:被鄰居拉去;跟著鄰居去;劇團辦藝術工作坊,覺得有興趣便去看看;路過時看到排戲覺得有趣;在街頭看了劇團的演出而被吸引;被劇團的空間本身吸引;喜歡劇團常有外國人出現…等。
幾位家長都表示支持孩子參與劇團,因為看到他們的快樂。有位媽媽不太希望女兒加入,因為女兒一旦出去參加活動,總會被鄰里注視跟講話;也有一位媽媽說不擔心女兒參加劇團,但劇團若去外地巡演她就會比較擔心。
16歲的Krashnakan說,劇場給他的吸引力是使命感,劇場可以傳遞Chhara並非罪犯;另外劇場讓他從一個害羞的平凡男生變得有自信,愈來愈多人認識他,著實改變他一生,所以他由衷希望繼續參與。一旁的鄰居跟我說他們都有看他表演,支持他繼續參與;有人看到他的表演潛力,進而把自己的孩子也送進劇團;他的2個堂弟剛參加劇團2個月,兄弟姐妹們或鄰居們也跟著加入,像連鎖反應。
但事實上媽媽、奶奶常叫他不要浪費時間參加,尤其父親去世後他必須面對現實壓力,他說其實自己不擔心錢的事,只想去獲得知識。由於他對劇場真的有興趣,家人們只好同意,但每次家中經濟狀況不好,又會再跟他提一次。現在他2個弟弟都來參加了(12歲、7歲),媽媽、奶奶更擔心了。他承認現在參與劇場的確面臨現實問題,但日後會逐漸調整行程,以現實賺錢工作優先,但仍會騰時間參加。未來期待自己成為一位有名的劇場演員(而非電影演員)。
整體上,我聽到不少人跟我分享他們認為Budhan Theater很有名,很多外國人來,圖書館提供了資源為社區做事,為小孩帶來更好的生活。圖書館讓他們在思想上變得自由,學到很多,得到很好的經驗。資深團員們為社區做的好事不只是提供課程,還提供野餐之類的聯誼活動。
除名部落裡的女性
家訪回來後,我對當地女性的處境有一些觀察及好奇,忍不住跟Budhan Theater一位成員的新婚妻子D聊起。23歲的D跟丈夫同年,剛結婚半年,在大學認識而自由戀愛。她來自另一個社群、另一個種性,她從小生活的環境跟Chhara族很不一樣,所以婚後搬來Chharanagar生活經歷了不少衝撞與適應。對於身為外國人的我對當地生活的觀察,她有一些回應。
她說印度有些習俗讓身體成為展現身份象徵的場域,所以身體等於讓人可以被隨時檢視是否活在社會規範下,如:已婚婦女應該點額頭紅點、載腳趾環、穿紗麗等。她一向不喜歡綁頭髮,喜歡自然地放下頭髮;儘管結婚了,但不喜歡傳統紗麗的束縛感,所以當初她剛嫁來本社群時,走到哪都被民眾包圍、注視、觸摸,也被詢問:「為什麼妳不一樣?」人們的驚訝目光讓她覺得自己是特殊生物,正如我的東亞面孔及短髮、西式衣著也在社群引起極大的注目。
家訪過程中,我留意到這些年輕團員的母親頂多二十或三十來歲,已生育3~5名子女。詢問之下,她們很早就結婚了,當年結婚年紀從12歲到15、16歲不等,所以她們從青春少女時期便投入生養兒女、照顧家務的生活至今。
D說女人一到青春期就被安排結婚是當地社群的一項議題,這裡人們普遍認為女生必須在18歲前嫁出去,婚後2~3個月就該懷孕。D認為這件事應該停止,她不曉得人們是否害怕女人有獨立自主的發展性,所以想辦法讓女人趕快進入婚姻、一直懷孕,忙到無法思考自己的需求。D說一個年輕女性如果沒有上學,也還沒結婚,一個人出家門就會被不懷好意地猜測是不是要去見某個男人。
23歲的她嫁來Chharanager之後,很多鄰居都直接跟她說該懷孕了,但她覺得自己還沒在財務上獨立,所以還不急。生小孩雖然是夫妻兩人的共同選擇與責任,但社群的壓力常常只集中在女性,即社區只向婆婆質疑為什麼媳婦還不懷孕,D的公公跟老公並不會被詢問。婆婆承受了壓力,再把壓力轉到她身上,因此D跟婆婆都是直接承受輿論壓力的人。
她認為「關係」在印度社會非常重要,人們無法脫離關係而活。整體而言印度是習慣談話的社會,人們內心排斥被孤立、無人可以談話的處境,所以鄰居跟親戚總想知道彼此的生活,包括三餐煮什麼、丈夫做什麼….,人們總是渴望知道所有細節。當一戶人家打架,幾公里外的人都會有興趣跑去看。若妳跳出來說某某事是不對的,就得擔心被社區拋棄。
Chhara族人因為背負罪犯部落的標籤,在融入現實社會本來就比其他人困難。D作為生活了半年的新住民,她認為社區裡女人的困境似乎比男人還大,因為很多男人找不到工作或乾脆不工作,女人除了照顧家庭還得想辦法工作掙錢養家。
D觀察到這裡的女孩被設定要一直工作,生活裡沒有放鬆與享受。但如果女人只是工作,在財務上卻不獨立,就得一直遵循家庭要求她的事。我想起接待我住宿的家庭,媽媽及兩個20及16歲的年輕女孩,也是每天從早到晚都忙著家務工作,成堆的碗盤、煮不完的三餐、煮不完的茶…,每天重覆一模一樣的模式。反觀父親兒子卻完全不必負擔家務,連吃飯都只需坐著,說一聲就由姐妹們端來餐點,吃完了也由姐妹們端走。這樣的畫面在我面前每天照三餐出現。
不過我也記得有一天早上,20歲的女兒一臉沮喪地坐在床上,沒有平常燦爛笑容,我問怎麼了,她說自己好累,工作好多,永遠做不完。我感覺到她的挫敗,也好奇她心裡的渴望,忍不住問:「如果可以暫時不用顧慮現有的事,妳最想做什麼或成為什麼樣的人?」她認真想了一下,嘴角突然上揚說:「我想成為一位美容師,幫人做臉或指甲美容!」,接著她從櫃子裡拿出一個盒子,打開來是五顏六色的指甲油,有的還沒開封,看得出來她花時間蒐集這些。
我跟她分享台灣有些婦女在婚後利用小空間成立個人工作室,用小本生意幫人彩繪指甲或美容,投入她們對美麗的興趣。她聽得津津有味,一直點頭笑著。她明年即將嫁為人婦了,我不知道她這個夢是否會在婚後成真,但也許在目前生活模式中,能聽見遠方有一些女人也正想辦法活出自己的嚮往,也許能帶來一點刺激,對自己現在的生活多一些想像。
我進行劇團成員家訪時,一位女孩的媽媽說,教育最重要,只要條件允許就會讓女兒一直讀下去,不急著18歲結婚。她說讓女兒受教育並不是為了讓她當律師或找好工作,而是讓她成為有智慧的人,未來可以傳給她自己的孩子。
而D身為來自不同種性與生活環境的外來女性,表示自己並不以此為傲,嫁來這裡之後,她只希望這裡的女孩就算15、16歲被安排結婚,婚後仍可以繼續學習。D說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自己必須做點什麼,讓人們看見如果她這樣一位已婚婦女仍可以獨立並開心生活,那麼她們的生活是不是也可以有一點不一樣?
在除名部落這樣受壓迫的族群中,佔了一半的女性成員所面對的處境讓我特別有感受。身為受壓迫族群中的日常受壓迫者,她們內心的感受是什麼?有什麼想說?在上述這些拜訪與談話中,當我親耳聽到同樣身為女性的媽媽願意抵抗主流價值觀,支持自己女兒或更多人成為自己想成為的自由的人時,真的非常觸動我。
我同意D所說,「重要的是思考,持續在腦袋灌輸才重要。」教育對於受壓迫的個人與群體覺醒是關鍵。接觸過不同生命、接受過觀念刺激的人們,有機會產生新的思考與檢視感受,長久下來,可能醞釀出獨特的自信與選擇。我相信這些根源在族群和社區土壤中的耕耘,在未來不同時間點一定會帶來改變的契機—也許是改變一個人、一個社群/社區、或改變一個社會。
我的心得
在Chharanagar社區居住的日子,種種具體身體感官經驗讓我想要了解更多:
¤ 英國殖民政府以一紙法規決定幾千萬人「註定」天生身份比別人低下,這種因人為規定而造成的世襲「命運」,在印度獨立數十年後的今天,當事者仍被遺毒迫害。缺少史觀的我不認識太多西方殖民帝國對被殖民者的迫害細節,但這次接觸到真實的受迫族群,讓我實在很想了解現今的英國政府是否、如何回應自己過去造成的不公義?(順此延伸也讓我想更了解其他曾經殖民他國的國家,如何回應過去的歷史)
¤ 主要由上層種性治理的印度政府,在民眾越趨熱烈的抵抗聲潮下,未來該如何回應國內眾多受壓迫議題裡,來自除名部落的聲音?當人民的數量愈來愈多,政府還真的能假裝沒聽見?
¤ 除名部落人們面對看不見的社會制度限制,又承接具體清晰的現實生活歧視,長久下來如何影響他們自我看待、選擇生活的態度?在經濟條件貧乏、無外部支援的情況下,各部落如何有意識地維持族人的自尊與希望,如何經營族人的凝聚?
¤ 印度國民如何看待種性分類底下人們的處境與心聲?他們真的能接受?有機會了解與自己不同種性的人嗎?
¤ 除名部落與印度種姓制度的賤民階級均屬遭受社會集體排斥與欺壓的族群,我好奇他們是否在運動上彼此呼應或支援?
¤ 除名部落是社會結構下真實的受壓迫族群,劇場讓他們發聲爭權;而在我個人所處的台灣脈絡下,什麼是我實踐劇場的主要動機?劇場如何產生社會意義?為何我心生一種莫名的心虛?
¤ 我必須重新檢視劇場「演出」所帶來的力量:平常我有興趣的是劇場「課程」的過程本身,我並不覺得一定要發生「演出」。相反地,Budhan Theater對「演出」的需求很強,因為他們有好多話想說,演出讓他們有機會跨出平常的圈圈,走到外面跟不同背景的人們面對面,彼此刺激及對話,帶來意義的拓展及深化。我以後想更留意演出一事的發生與細膩執行。
很多疑問及好奇,無法一一具體陳列;恐怕無法快速認識完所有的議題,甚至也許沒有所謂的「答案」。拜訪完Budhan Theater後,想拿去年在我心中長出的一句話作為自我提醒:「成為一個劇場工作者前,必須先成為一位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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