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8日 星期二

昆明流浪兒童論壇劇場 紀事

文:萬佩萱  劇場行動者


前言:     

      這篇記錄流浪兒童在工作坊,從遊戲、敘事劇到論壇劇場的紀事,2006年春天便已完成封存在我個人反思日誌內。 回想那些年,在大陸和不同社群,不同性別、年齡的人們一起工作,透過遊戲人們在工作坊把真實生命故事化成一齣齣敘事劇。敘事劇是玩耍,也是戲劇創作過程中自然發生的事,其中部分敘事劇因涉及主角兩難抉擇,而具備論壇劇場要件;論壇劇場因而是可遇不可求的遊戲。它和當今台灣少數為演出而編劇、而論壇的論壇劇場不同。    

    為了四月底北京舉辦的第三屆草根NGO種子進階培訓,我決定將該記錄整理成文章。期待TO種子行動者藉由這篇文章,理解論壇劇場不是為了表演,而是讓人們透過敘事劇覺察自身和社群的困難處境,並賦予觀演者採取行動改變處境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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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春,廣州和昆明市各有草根組織來信邀我前往主持被壓迫者劇場以下簡稱TO,在受限時空環境條件下,我選擇到地處偏遠資源相對不足的雲南,並因此認識了許多昆明草根組織和國際NGO工作人員,其中一位是流浪兒童之家B。年底再次到昆明TO培訓,接受了B的邀請到兒童之家[1]論壇劇場

這是我第一次在中國學校教育體制外的孩子進行戲劇工作坊,心裡不免忐忑期待新的挑戰與試探的同時也擔心可能潛藏的變數,如孩子沒耐心,拒絕參加,天氣太冷場地太小等。

直到工作坊前一天拜訪兒童之家,才獲悉將有22個男孩加上老師、草根NGO人員及大學生志願者,參加總人數32人上下,人數之多大大超過我的負荷與預期加上工作坊兒童之家鋪了水泥的前院,外加半個籃球場的開放空間進行,我決定將工作坊聚焦在讓孩子發現自己,以及與他人合作的樂趣上,至於論壇劇場則視情況隨機進行。

工作坊當天早晨,大一點的孩子和老師們一塊兒動手,從餐廳搬十來張五人坐的長凳子,將工作坊活動範圍區隔出來。大夥兒在攝氏6度的戶外圍成大圓,口呼白氣、搓著雙手開始戲劇工作坊。

上午進行肢體開發遊戲。我簡單說明和示範Big Circle[2]後,請大家順著右手邊開始。只見我身旁約12歲的孩子,不管大夥兒如何笑鬧,他兀自低頭站在那兒我心裡一緊,但是微笑告訴他等一下願意參加了再做,然後他右手邊的老師開始。老師之後接著是位年紀更小的孩子,扭著身體顯示他的害羞和不樂意,甚至整個身子往後傾,看起來像跑。這時有幾個孩子開始模擬他扭動身體的模樣,但更多人,尤其是老師,七嘴八舌、舞動雙手大聲他們“出來啊!出來啦。”“不要害羞啊﹗”一三、四歲的大孩子甚至跑過來,從後面雙手環抱小夥伴的身體用力將他往前強要把他推到中央。

一般遇到這種情況,帶領者會請大家在原地保持靜默 “等一下,並鼓勵他/她試試。然而這次人數實在太多,而且可能影響活動流暢的氛圍;我先請大家安靜下來,提出新的遊戲規則:“不想做的人,只要伸手掌面向大家,這手勢代表“我暫時不做”他身旁的人就接下去。”活動這才較流暢地進行下去,中間陸續有兩個孩子伸出了手旁邊夥伴沒說什麼接下去

第二輪不再有孩子伸出手掌猜想或許是孩子看到大家確實遵守遊戲規則,以及過程中無論哪個人做什麼樣動作,都能引得大家開懷哈哈大笑;尤其當老師和志工『卡』住出糗的時候,孩子們簡直樂翻了;因而使得原本羞怯的孩子感放膽嘗試。

  接下來兩人一組進行Follow the Hand[3]。其中一組負責帶領的孩子止不住笑,弓著身、縮著肩膀活動不開,但是卻堅持要當帶領的人。我讚賞並鼓勵他然後走開來繞了一圈,回頭卻看到他和夥伴已經十分專注地投入兩人世界了。

過程中我瞄到三、兩個孩子在長凳圈出活動空間的邊緣進進出出;我設想自己若迫和自由中擇一,我必選擇自由;何況孩子並不干擾活動進行,便由他們去了;只是,也看到兒童之家老師們為孩子們“不守規矩”而感到尷尬的狀態

        下午做了幾個感官遊戲練習。其中之一是吸血鬼。特別說這個活動的原因是,過程中產生不小的緊張狀況與困擾。一是圍成大圆圈擔任保護人牆的小組,成了不耐寂寞的變形蟲,時不時沒節制的戲弄圓圈裡的人,二是孩子們太興奮了,總鬧不清楚(或不想遵守?)遊戲規則倒是老師和志願者非常守規矩,即便孩子們笑著鬧成一團,推撞、嬉弄遊戲中的大人,他們依然眼,在舞臺小心躲避身邊可能的吸血鬼。由於情況逐漸失控,我決定提前結束這個活動倒是活動中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老師和志願者比孩子更專注與投入。我不確定,是因為他們樂在其中,還是為了遵守遊戲規則第二個想法讓我有點心疼。        

        第二天暖身練習後,大人、小孩混合分成五組進行戲劇編演。我沒給他們過多要求和指示,讓它像玩遊戲般的自由發展;除了,1位老師、三位志願者曾參加先前被壓迫者劇場培訓。在各組演出的小品中,我驚喜發現下面這齣敘事劇具備論壇劇場的重要元素。
      劇:拾瓶子的小孩
小組成員:7歲兒童1人、13、4歲青少年2人,志願者(雲南大學學生和NGO工作人員)3

第一幕:
流浪兒小瓶兒低頭找瓶子賣錢,發現一個爛蘋果撿起來吃。兩個流浪漢搭肩、叼煙走過來遞給小瓶兒一支煙。
小瓶兒(仰起頭)說:我不抽煙。
流浪甲說:(強迫口氣)拿著吧﹗小瓶兒拿過煙放在嘴裏。
流浪乙說:跟著我們可以住飯店、有吃、有喝、還有玩。走吧(小瓶兒猶豫著)我們給你50 錢。
小瓶兒跟著流浪漢走了。

第二幕:
逛街路人甲和乙
流浪漢前去搭訕;小瓶兒在路人把手伸進她們的皮包,得手後跑掉。
路人甲發現錢包不見。
報警。

第三幕:
員警和路人躲在路邊,發現小瓶兒,跟蹤他找到流浪漢的據點,逮捕3人。


        這齣敘事劇可以進行論壇劇場的因素有兩個。首先,這是真實故事。志願者說:“孩子這個故事時,我知道這是發生在他身上的真實故事。”根據Paulo Freire,批判意識以個人對其自身存在方式的“批判式覺察”為前提。主張發展個人的批判性思維,首先讓個人在他者身上認知到自己存有的觀點或狀態,將個人“那些已經客觀存在但從未深刻被察覺的事物,浮現出來,因而形成一個問題與挑戰。”作為觸發個人發展的被壓迫者劇場,“真實故事”劇情呈現主角的生活狀態,能引發觀眾對自身生存方式的覺察戲劇便成為啟動觀演者批判意識的重要機制。

         其次,這齣戲呈現“兩難困境”。劇中主角提出解決困境的方式,括幾個違反政治或社會正確的概念,以做為(戲劇)論壇時分析辯證的材料。當主角將他生命經驗中的矛盾衝突重現,並採取了導致嚴重後果的決定,觀眾們經由演出“看到”生活現實,而對錯誤抉擇和行為產生批判性思考

這齣戲在小瓶兒說“我不抽煙”、“跟著流浪漢走”及“伸手偷竊”的時間點上都具備『改變』處境的契機,因此我臨時決定就這齣戲進行論壇劇場。徵得演員的同意後,我告訴觀眾這齣戲將重演一遍,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時刻喊!』介入演出,取代小瓶兒的角色,提出不一樣的應對方式,改變命運。同時強調,如果演出過程沒人喊停,這齣戲將按原劇情發展直到結束。

         擔任Joker[4]其實沒把握觀眾真能喊停、介入演出;除了不確定青少年和年幼的兒童聽懂遊戲規則,也不確定這群平均年齡十一、二歲的觀演者[5]有勇氣介入演出,把想法付諸行動。然而念頭一轉,我想就算沒人喊停,對孩子或初次參工作坊的大人們,作為一次論壇劇場的體驗也不錯。

論壇劇場的遊戲規則是,Joker宣佈論壇劇場開始時觀眾即成為被賦予行動權力的觀演者!他們不再是安靜、沒有聲音觀賞者,而成被賦予行動權力的演者。這時候的觀眾,無論的角度和思考問題的深度都發生改變。

         演員們回到舞台按照原先的劇情,開始演出。觀演者專注而安靜的看著同一齣戲演出。一直到小瓶兒把手伸入路人皮包,終於有人喊停。演員當下定格在舞臺上。我放下懸掛半空的心,往後方老師、志願者以及較大年紀青少年的觀眾找尋喊停的人,結果,坐在舞台前,年齡比小瓶兒小,且是所有孩子中最阿立喊停

        阿立上來,小瓶兒定格的位置,擺出伸手探皮包的姿態,再把小瓶兒的鴨舌帽戴到頭上,小瓶兒則退到舞臺側邊觀看其他演員配合觀演者即興演出。 小小觀演者阿立首先縮回伸入路人皮包的手,接著繞到這兩個路人的面前,伸出手乞討,跟他們要飯錢...   就在這時候,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口邊,猛地喊停!終止觀演者的行動 我忘不了喊停的時候,6歲的阿立回頭看我的眼神,我突然意識到,~~的行動還沒結束

        我之所以忘我喊停,是因為當阿立轉偷為乞時猛然升起一股深層的害怕和恐懼怕路人不回應他的乞討,恐懼路人傷了小小觀演者採取行動的努力我發現,自己當下被害怕操控,無視兩位路人,在我喊停的同時,已經開始了打開皮包的動作

就在這一秒,頓悟。被壓迫者劇場行動者,必須要有一顆開放而敏銳的心去覺察自己的感受,分辨自己和參與者的當下狀況——哪怕只是微風拂過的瞬間;必須是勇敢的,有勇氣面對無法掌握的未知;必須有信心,對人們處理困境能力的信心。帶領者須擁有一顆開放、不企圖控制的心。我-----開始學習,向6歲的觀演者阿立

        觀演者離開舞臺後。我請小瓶兒從剛才定格的地方開始他可以決定採用原來的方式或觀演者建議的方式演下去。我注意到小瓶兒的演出有了微妙變化,他停了一秒鐘,縮回手、身體偏了一下,幾乎像阿立一樣,繞到路人面前但是,說時遲那時快,兩個流浪漢擠了過來擋在小瓶兒和路人的中間,小瓶兒微愣半秒鐘把手伸入路人的包….

我俯首沉思。觀演者採取不一樣的做法,可有觸動小瓶兒嗎?他是否覺察稍縱即逝的機會?小小觀演者阿立可能藉此論壇自己流浪街頭的生活,產生什麼特殊的感受?可能因而採取不同的選擇嗎?其他人呢?那些大孩子怎麼想?怎麼看?批判教育學者Paulo Freire 說批判意識的最後一步是“超越個人界限處境[6]朝向人性化存在的越界行動”。這群孩子可能意識到自己其實可以做選擇嗎?還是,終究流浪的生命太孤單、太脆弱、生活太艱困,因而什麼都不會發生呢?

         工作坊結束前,我會請大家寫回饋單,但是和兒童之家老師溝通後,了解孩子們有動筆書寫的困難,便讓大家圍成一個小圈子用說的。說說你們今天對自己有什麼發現?孩子們說“有創意”“快樂”“自由”“聰明”“好玩”每個回應如同一縷縷冬陽的擁抱。

        中午休息時間,我坐在花台邊,一位穿著黑色皮衣的大孩子(約莫145歲)過來伸出手和我握手,告訴我他很喜歡今天的活動。為什麼呢?我問。他起頭向遠方說,因為很快樂!是啊。 就是快樂,讓這一刻陽光燦爛。

        從接觸TO到今天,隨著每次工作坊的進行,我一次又一次地發現劇場激發個人潛能的深度,以及予人長出勇氣的自發力量。感激每一位和我共同行走一段路的夥伴,因為他們,我發現自己的不足因為他們我知道生命原本豐富、潛能無限;更因為他們開始學習“不有一絲絲掌控”———了然掌控徒然扼殺人自主力量與創意。

對我而言,遺憾,總是伴隨工作坊的結束而來。我常想,如果不是過客,工作坊能否因此再多做點什麼?能否因此見證孩子生命的自我辯證?

         我想,這些暫時沒有答案的遺憾,或許是我必將再度到訪昆明的契機




[1]  昆明兒童之家在2004年正式註冊成立其任務是提供18歲以下流浪兒童綜合服務,協助孩子們遠離街頭威脅,脫離困境。
[2] Big Circle”的遊戲規則是每個人輪流走到舞臺中央,充分開展自己的肢體做出一個獨特富創
    意的姿勢,並發出一個單音結束後,全體模擬的肢體動作和聲音。
[3] Follow the Hand”暖身遊戲之一。2人或多人一組,其中一人伸出右手放在夥伴臉的前方,指尖
與夥伴的額頭等高,手掌下端則對著夥伴的下巴,用手掌帶領夥伴緩慢地移動。
[4] Joker  參見網站內容
[5] 觀演者  參見網站內容
[6] 界限處境:個人在成長過程中被家庭、學校、社會型朔的價值、觀念、概念,成為限制個人自由  發展的存在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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