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萬佩萱 劇場行動者
緣起相遇
2013年初台北某身心障礙者資源中心(以下稱中心)社工Y來信談合作,說:中心有個「社區式日間照顧服務」項目,主要提供社區15-64歲智能與精神障礙者各種課程,以促進大孩子們基本的生活功能。並說“我們觀察到大孩子們平常受家人或社會的對待方式,多認為大孩子們是沒能力的人,所以多表現出沒自信、不會表達自我的樣貌。我們想戲劇課程….的形式說不定能讓智能障礙者有更多的表達。…與智能障礙者或精神障礙者合作些難度,主要是因為大孩子們的理解能力與表達能力有限,但是這方面中心可以協助。”總之,中心希望透過戲劇培養身心障礙者自信和表達力。不曾帶領身障者戲劇工作坊的我,儘管內心忐忑,但是與弱勢社群同行似乎是自己無法迴避的命定,遂接下這特殊的合作計畫。
和Y約了日子進一步溝通彼此對課程的期待,同時到中心旁觀正在進行的律動課老師和學員互動狀態;看來這律動課和任何課堂一般,學員們在老師帶領下伸展肢體。戲劇工作坊將在同一地點上課,那是中心辦公室隔壁約十坪大的開放空間進行,進門處擺放三張呈T字形辦公桌,順著辦公桌往內貼牆放了兩張電腦桌、冰箱、水槽、白板…,剩下四分之三空間,沿著緊鄰人行道落地窗和L牆面排放了數個100公分高X 50公分深的置物櫃,中間就是所有課程的活動場所。受空間條件的限制,我決定只接受八位學員報名。事後明白,這是戲劇課的關鍵決定之一。
時間輾轉來到9月中旬第一堂課前10天,Y 寄來戲劇課招生【演出自己】DM和學員資料。我看到DM上註明課程目的:
1.運用戲劇方式讓成員學習更開放與自信的表達,並在課程中學習正向回饋他人。
2.視老師安排可讓成員最後有個小小的成果,不限形式(可以是作品,也可以是小小演出)
小小吃了一驚;尤其當我對照學員名單和背景資料(包括:障礙類別/等級,理解/口語/肢體能力簡述):七男、一女八位,學員年齡介於19歲~47歲,其中1位多重障礙(心臟開過刀,不能過度活動)、2位中度自閉、5位中度智障(包括一位腦性麻痺者)。每位學員的身心障礙不同,譬如學員H:智障/中度 對一般日常問答、指示的理解力較弱,常重複自己想講的話,超過理解範圍的對話,會習慣的表示已知道,或跳回自己想講的話題,不一定理解對話內容。這份書面資料教我十分困惑,並且懷疑戲劇課和課程目的之間的連結與可能。
再次上網搜尋身心障礙相關資料,嘗試了解不同障礙者認知(語言、學習)、人 格、生活適應及其行為表現。網上資料顯示,自閉症是一種包括語言、認知、知覺、行為、人際關係等多種發展障礙的病症。通常用行動表達基本需求,用肢體反映情緒。中度智障者,成年後心理年齡介於六歲至未滿九歲之間,即,心智年齡最高到小學中低年級。但是,“用行動表達基本需求,用肢體反映情緒”或“中度障礙=小學中低年級心智年齡”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很難透過抽象文字敘述明白具體的意思。雖然多數學員對課程的期待是“學演戲”,但是,我懷疑他們『對課程的期待』是否真出於自己的想法。大孩子們能理解戲劇課的意思嗎?加上戲劇課不可避免身體的碰觸,學員對和同性甚至異性之間肢體接觸的感受是什麼?在每位學員肢體、知能狀態差異大的情況下,我開始對這八堂課產生焦慮。只是,既然已經承諾,不得不硬著頭皮出門上課。
沒那麼容易
第一堂課結束後,我癱坐椅子上,倦意席捲全身。我覺察到自己掏空了的身心,也才意識到帶領身障者戲劇工作坊的挑戰遠遠超過自己想像。
事實上工作坊從一開始便遇到了困難。我很難讓學員圍成一個圓站立。幸好中心女輔導員S加入工作坊活動,她一位接一位的調整學員位置,解決我當下的慌亂。接著,當我說明遊戲規則和做示範動作後,期待學員聽和看了之後便開始動起來;然而現場狀況讓我腦袋瞬間空掉;大孩子們或面無表情、或面露困惑的杵在原地。後來我明白,這是因為學員無法理解生活中不熟悉的詞句、動作,以及他/她自己與別人的位置關係。因此,說明新的活動和移動肢體,必須透過非常細緻的解構;我必須調整自己慣常的帶領方式,拆解、放緩示範動作並反覆倒帶,再輔以同步說明。
與此同時,我自己也有狀況。現實是,我很難從學員的眼神、面部表情看出大孩子們是否了解遊戲規則,或對遊戲的好惡,卻仍然無法改變自己透過觀察學員肢體、表情理解大孩子們當下感受的習慣;我的慣性,讓自己陷入泥沼。
這堂課在走、轉、走、剎車…或前進、或後退狀態中,艱難前行。不流暢的戲劇課,不時穿插J大聲發出“咦~~怎麼這樣”,或H一而再複製我的話並伸出雙手大聲指揮其他人,自己卻總不在規範內;加上多數學員容易被人進人出開放空間的突發狀況吸引,無法專注活動;X和T則偶或轉頭看著窗外,需要人喚醒他們回到課堂上。與此同時,我注意到唯一的女生P,她羞澀的大眼睛總是飄開我的眼神時時望著S,似乎想從她那取得許可、協助或支持的力量;而S在分組活動時,也總是和P一起進行。
課後,精疲力竭的我提醒自己下次上課要放慢腳步,加強學員身體、眼睛練習。還想試試,S不加入活動P會有什麼變化,同時卻又擔心,沒有S的協助自己恐怕要更費神調度學員的專注力,以及許多遊戲必須和他人做肢體接觸,可能加重P害羞的程度,更放不開。便請第一堂課,由於空間限制而坐在一旁觀看的女性精障者Z加入。
繩索的兩端
我勉力讓自己保持開放帶領的態度。為了更清楚學員心智狀態和自主能力,第二堂課在簡單暖身後便複習上次的學員選球活動,並詢問為什麼選這個顏色;有五位學員會做出選擇,其中兩位可以說出為什麼;只是,之後每堂課的詢問結果都不盡相同。
課依然從傳球開始!同時加強練習肢體和眼睛的方向。為確保投球和接球的人能對上,過程中再次調整遊戲規則,增加喊對方名字作為球和人的連結。或許是重複學員熟悉的傳遞遊戲,這次遊戲從傳球、側身/傳眼神、和夥伴換位置…持續變化發展下,順利進行了將近一個鐘頭。其中P的改變最大,只在剛開始用眼睛尋找坐在一旁擔任觀察員的S,之後多數時候都能專注在活動上。
繼續試探學員的自主選擇能力。在空間探索和肢體練習前,我請每人選個位置站好。結果,他們全都站在原地不動。我不確定為什麼會這樣,於是一一詢問。年紀最長的M說他喜歡站在我旁邊,因為這樣老師可以幫忙。J說他喜歡H的位置,H則表示他喜歡自己的位置,不想換。也就是說,J和H認為『位置』是自己和其他人現在站立的地方。至於其他人,似乎是重述我問話中提到的“喜歡”,而不是理解問題後的回答。幸好作為雕像定格準備的走和停進行得還算順利,而且大孩子們對鼓聲的反應很當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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