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4日 星期五

反思與反省——兩種不同類型的思維定式

作者:野鶴   200233日改定於天津大寺   轉貼自:民主與科學

"每一次工作坊結束前,我總會邀請參與者花一點時間和自己在一起——沉澱活動過程中對自己的發現,用筆書寫或畫一篇『反思』做為結束儀式。

然而『反思』到底是什麼意思?
它和我們從小即被教養師長不時提醒的『反省』有什麼不同?

理解二者的差異,能予人掙脫中國傳統禮教束縛莫大的力量與意義。" ——萬佩萱



大約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隨著西方文化的再次大規模引進,"反思"這個舶來詞不但時髦過一陣,而且似乎已然取代了傳統的"反省",成了社會上的通用語。卻很少有人曉得,"反思""反省"雖然僅一字之差,卻是兩種不同文化的產物,而且具有截然不同的、甚至是全然相反的內涵。不過,好在大家都不甚了了,渾渾噩噩地說,糊糊塗塗地聽,馬馬虎虎地用,倒也相安無事。不由令人想起七八十年前,林紓攻擊新文學的話:"學不新,而唯詞之新。"



所謂"反省",即孔子所說的:"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即按照聖人的教導或約定俗成的社會公德去檢討自己,而且還要"吾日三省吾身"。無非是立足於傳統,用既定的觀念,對自己進行審察和檢討,旨在為社會所認同,成為公認的翹楚、賢達或好人。其本質乃是檢討而非解剖或批判,是不二而非懷疑或否定。而"反思"則是西方文化傳統的產物。從古希臘得爾菲阿波羅神廟門楣上的格言"認識你自己"到馬克思所欣賞的格言"懷疑一切",無不都是立足於變革,不斷對自己或社會進行懷疑、審視、解剖或清算,旨在充分發揚自己的天賦,做一個出類拔萃的人。其本質是解剖和批判而非檢討,是懷疑和否定而非不二。

 


從行為的角度看,"反省"的導向大抵是求同,而"反思"的導向則大抵是立異。對於前者來說,大凡成功的行為,便是經驗;失敗的行為,則多是教訓,因而反省的結果無論深刻與否,總是對於現實社會的一種維護。而後者卻似乎恰恰相反,往往是力圖從公認的成功中挖出教訓,由公認的失敗中引出經驗。故而,"反思"的結果無論深淺,皆意味著對於現實社會的某種否定。所以,一般地說,創業者比較地重視和提倡反思;而守業者則竭力強調和推崇反省。
 就歷史與文化的範疇而言,反省大抵是農耕文化所特有的經驗哲學的產物,其核心是群體至上觀念。尤其是對於我們這樣一個文化與歷史數千年一貫的民族,反省幾乎成了一種自覺地抑制"本我"和努力發揚"超我"的傳統的文化機製或文化定式。反省的參照物雖然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例如從先秦時代的忠祖到封建時代的忠君,直至當今的忠於黨和人民,卻萬變不離其宗──"見賢思齊""以天下為己任"。而反思則基本是以游牧文化和商品文化為濫觴的理性哲學的產物,其核心是個體至上觀念,所以,反思便成了立足"本我",強調"自我"(人格和人權),去不斷調整"超我"的傳統文化機製或文化定式。反思的主題同樣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例如古希臘時代是張揚個性,中世紀則是張揚神性,而近現代則是建立在否定之否定基礎之上的張揚民族性。同樣也是萬變不離其宗--"認識自己""征服世界,改造自然" 

正因為如此,所以作為農耕文化必然產物的"反省"機制,便往往意味著文化的保守,所謂歷史滄桑也常常意味著只有變化而難有進化,有如中國的戲曲舞台--劇種、演員、唱腔、行頭乃至腳本,皆千姿百態,但唱來唱去卻幾乎都是一個老調子。因而才會有這樣的對聯:
如此神通,忽現出孝子忠臣,騃男黠女,若壯若悲。姑莫問叫甚本頭,直可作五千年曆史興亡鑑。
是何世界?猛然間金戈鐵馬,海市蜃樓,繪聲繪色。還需要放開眼孔,看破那一群兒登台傀儡人。
雖是藉題發揮,卻極精闢地概括了中國的超穩定結構歷史,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視為我們的反省文化的形象註腳。

而作為西方文化必然產物的反思,卻常常意味著文化的變革,歷史的演變則常常意味著不斷超越。馬克思主義的共產主義理想──"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裡,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共產黨宣言》),便是反思的產物和努力超越的最高證明。

質而言之,反省的本質就是趨同與維護,而反思的本質則是求異和揚棄。所以,中華民族的精英們,"反省"了數千年,終於維護住一個雖有變化而少進化的超穩定結構和"天人合一"的大一統文化;而西方的精英們,卻能在"反思"中不斷前進,不但後來居上,而且繼續保持著"天人二分"的揚棄活力。

 
然而,這決不意味著我們在肯定和提倡反思的同時,就該否定和反對反省。因為,正如中西方文化都是人類文化的一部分,二者的辯證發展構成了人類的文化史一樣,反思與反省,同樣是人類意識形態的一部分,惟有二者相反相成或相輔相成的辯證發展,才是人類意識形態進化的正途。一味地反省,固然缺乏不斷更新的活力,卻有利於中庸和辯證思維的發展,有利於生態的平衡和避免資源的浪費。而一味地反思,雖然具有不斷創造的生機,卻助長了偏激與機械思維的氾濫,從而形成發展的盲目與失控,以及生態平衡的破壞與資源的浪費。也就是說,二者各有利弊,不可偏廢,有如人類的雙足,相反相成,方能更好地前進。 也就是說,慣於反省的民族,應該學會反思,而善於反思的民族則應學會反省,孰幾才能達到費孝通先生所期盼和號召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正如黑格爾所指出的:"統治者、政治家和國家,都強調汲取歷史上的經驗教訓,然而歷史的經驗卻是這樣的,所有的政府和民族都未從歷史上學到什麼,也從未按歷史的經驗所製定的原則從事。"(黑格爾:《歷史哲學·導言》)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湯恩比似乎說得更透徹和簡潔:"歷史主要就是沒有吸取教訓的故事。"還有更透徹、更簡潔的,就是中國的成語:"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個人如此,民族又何嘗不如此?
所以: 樂觀地說,我們只能寄希望於明天。
             悲觀地說,我們永遠寄希望於明天。


附錄:
有趣的是,正如中國人不懂得什麼叫反思,從而將反思當著反省加以混用一樣;西方人似乎也不懂得什麼叫反省,並將反省與反思混用,例如:恩斯特·卡西爾在《人論》中說:"反思或反省是這樣一種能力,即人能夠從混沌未分、飄浮未定的整個感性現象之流中擇取出某些固定的成分,從而把它們分離出來並著重進行研究。"但從他的這段話和下面他所引用赫爾德關於反思的論述,我們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出反思與我們的反省的明顯不同:


當人的心智力量行使得如此自如,以致他彷彿能從他所有通過感官獲得感覺的整個海洋中分離出來一股波浪,而且能夠暫時止住這股波浪而仔細注視它,並且還意識到這種注視--這時人就顯示出了反思。


當他從湧向他諸感覺的全部游離恍惚的意象夢景中,能夠集中於醒著的一瞬,自動地細想一個意象,清晰地並更加寧靜地觀察它,並且抽像出能夠向他指明對象是這個而不是另一個的特徵時--這時人就顯示出了反思。
由此,
當人不僅能逼真地或清晰地察覺所有的性質,而且當他能清楚地認識到這些性質中的一個或幾個性質是與眾不同的性質時--這時人才顯示出反思。

  ……那麼靠什麼樣的方法才能使這種清楚的認識發生呢?通過人必須加以抽象的一個特徵,而這個特徵,作為意識的一個分子,清晰地呈現出自身。

(《赫爾德全集》,第五卷,第34頁以後。轉引自恩斯特·卡西爾《人論》P51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