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台灣被壓迫者劇場推展中心
我常以『被壓迫者劇場是為了啟動社會的改變』作為工作坊的開場;這樣的開場方式不只讓我心情複雜,而且還冒著一定程度的危險。我告訴參與者,他們知道自己體能、心理、情緒、和精神上的極限,但是我不知道。我要參與者對自己負責,任何人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都有說不的權利。為自己說『不』,對許多人而言是顛覆性的概念。我也提醒他們,工作坊是集體參與的課程,個人所給出的將為全體成員所共享。
最後一次和博奧一起參加工作坊之後,我越來越瞭解這麼做的重要性。如果引導者/丒客承擔所有參與者的責任,引導者便延續了一種普遍溫情的角色,使得參與者徒然錯失做自己的主人的機會。最糟的是,這麼做會造成人們無力感;參與者頂多在工作坊感覺良好,卻無法產生在真實世界行動的能力。而參與者原本可以帶著在工作坊發掘的動力、問題意識、分析能力與想法,回到現實世界付諸轉變。正如奧古斯都在無數次關於這個議題的討論時所言:「我關心你,但我不能為你負責。我不能這麼做。因為我不知道什麼對你最好」。
這種開場白讓人深刻的成果之一在於,那些意識到過去或正在被剝削、統治、虐待或壓迫的人,較不會在工作坊過程中感到困擾,也最能在練習或運用戲劇工具遇到困難時,站出來為自己負責任。例如,在一系列暴力主題的工作坊中,那些經歷暴力關係的人,最清楚什麼時候得小心,知道自己不想處於什麼樣的場景,以及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他們知道什麼對自己最好。在其它相同議題的工作坊,間接受暴的人多等待引導者出來保護他,或不知怎麼保護自己,甚至要到工作坊結束後才對自身曾經經歷的事有所反應。
工作坊的目標是創造安全空間。在這裡人們可以自在地分享故事,尋找解決共同困境的方法。在這裡沒有任何評判,我盡量不做詮釋;引導者保持彈性很重要。丑客[1]是工作坊過程的助產士。這與我們過去被教導如何「帶領」以及「被帶領」十分不同。尤其當工作坊有公開表演的壓力時,丑客必須持續在尊重團體的步調和成果展演之間取得平衡。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某次我帶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團體工作坊。第一天的上午還沒結束,事態就相當明顯-參與者不喜歡我精心設計的課程。他們只想準備與市政府的會議,要求更多育兒津貼和差旅費,告訴我不要再玩這些幼稚的劇場遊戲。在與我共事的傑出教育家馬洛利.波凱基的建議下,我們花了幾天的時間,聽他們訴說關於學校的事,僅在工作坊結束前做一點TO的練習與技術,以突破表演的壓抑(如把史特拉斯堡小丑遊戲[2]變成衝撞官僚體制)簡單呈現參與者的故事。他們和政府的會議相當成功,既提高了參與者的自信,也豐富了提供給政府的資料。這個經驗讓我學到重要的一課,不要執著於自己的規劃。
我另一個TO工作是創作論壇劇場並進行公開演出。我在1988年創立狂熱天秤(Passionate Balance)劇團,曾受委託編寫和演出一齣關於大學性騷擾的作品,當時我將議題濃縮成兩場論壇劇場,一是和特定議題的社群共同創作演出。該作品通常以社群為基礎,因而有足夠的空間去探索新的技術方法。「當我是駕駛」(In the Driver`s Seat)則和青少年一起創作,一齣關於青少年酒駕的戲。在提出論壇劇場反模式之前,我們花了兩個月的課餘時間與六名高中生進行工作坊,接著又花一個月的時間排練。我們的步調非常緩慢而謹慎,特別是因為這個議題可能引發青少年的情緒性反應;在展開探索任何令人困擾的議題前,務必先建立安全的討論氛圍。為了顧及故事的多元性,四名學生各講一段故事。每個故事各有不同的權力關係,隨著探索過程而逐漸清晰看到,每個人都面對來自同儕和父母壓力所形成的隱微權力結構;這些關係反映並鞏固了既有社會的權力結構;劇團的任務即是找出揭露、質疑這個結構的方法。
我也接受聘僱從事論壇劇場創作的工作。這工作從搜尋資料、編寫到排練經常在極短時間內得完成,我稱為「急速創作」。在急速創作過程,我會和一組專業劇場工作者共事,這些成員對戲劇的形式與內容至關重要。在工作坊,我們開始探索建立論壇的新方式。原始的TO模式,只有一名核心人物(主角)代表整個社群,我們發現有時候需要一位以上的主角。譬如探討性騷擾「我什麼都沒做」(I didn`t do anything)的戲,我們辦了一個工作坊,參與的人涵蓋大學裡三個階層-教師、學生、職員。情況相當明顯,即使同為性騷擾受害者,對性騷擾的感受,還要看當事人在體制中的位置。我們創作的論壇劇場反模式,學生的部分最讓人 產生共鳴,但在劇中亦有主角為教授與秘書的場景。有趣的是,當觀眾面對各獨立場景中性騷擾的人時,似乎沒人意識到這三位主角遭遇相同的處境,這個練習,其實有機會讓這三位主角-教授、學生和秘書聯合起來捍衛自身權益的。
另一齣受加拿大民眾服務聯盟(Public Service Alliance of Canada)聘僱探討職場壓力的戲「壓力/焦慮,需要幫忙嗎?」(STRESS/ANGST, Puis-Je Vous
Aider?Can I help You?),劇中有兩個主角,我們告訴兩人關於他們角色的故事。一位是當地工會幹事,嫁給工會成員,有三個小孩,肩負工會職責還得照顧家庭,工作環境除了空氣品質很糟外,還有個會性騷擾的老闆。另一位員工較年長且不怎麼討人喜歡,他/她(依不同版本設定不同的性別)憤世嫉俗且好酒,面臨被炒魷魚的壓力。其他角色則呈現職場權力關係,以及來自家庭與工會各種權力的拉扯。每個配角都是另一角色的潛在盟友。人人均因負荷來自組織結構與個人內在的壓力而彼此疏離;他們最大的挑戰是,如何能夠在彼此疏離的環境中進行合作。
劇團最近還演了一齣被我們戲稱「主義秀」(The Ism Show)的戲。這齣戲是為人權協會編寫來慶祝世界人權日的。觀眾相當多元,許多是人權奮鬥專業人士。基於上位者往往忽視自己是既得利益者的脈絡,我們認為結構上位者正視自己的責任是重要的,而在戲中採用如下的結構:一位男老闆與女老闆得意的在健身房,各自吹噓自己對員工是多麼地尊重與開放。在他們各自宣稱其自由開放的理念後,我們用論壇劇場反模式反映,無論老闆話說得多漂亮,其實都是在運用自身權力,直接或間接地控制員工,而員工又以同樣方式對待他人。我們呈現博奧稱為「壓迫者/受壓迫者」的關係,人們一方面是被權控的人,另一方面也是運用權力來壓迫別人的人。劇情發展如下:男老闆誇耀他的女性主管多麼優秀,下一幕則是女主管拒絕租屋給原住民女性及其黑人丈夫。女老闆則吹噓她傑出的黑人人事經理——他是上一幕租屋遭拒的黑人,下一幕呈現他開除一位年邁的員工,只因為老闆想留下另一位年輕人。最後一個反模式場景,這留下的年輕人建議老闆開除坐輪椅的女員工。全劇的結尾,兩位主角互拍肩膀,為彼此的寬宏大量感到驕傲,卻完全沒注意在他們聊天時,他們面前的女服務生正被性騷擾。
這齣論壇劇場有許多觀眾介入演出,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那些身居高位自認為進步而開放的人的反應。極少數取代坐輪椅的女員工,大多數人堅持取代老闆,企圖讓他/她知道該如何對待員工。這些介入的嘗試讓我們明白一件事,親切和善良無益於改變權力關係。一個男的觀眾上台取代男性老闆來解決性騷擾問題。扮演女服務生的演員告訴他,如果提出性騷擾控訴,將遭到解雇,他要求她挺身對抗健身房經理,捍衛自己,同時把自己的手放在女老闆的後頸,強迫她加入討論。
在「是時候了」(It`s Time, C`est l`heure)這齣戲,我們開始用結構性觀點探討,表面看來存有敵對關係的人,但其實彼此握有(或缺乏)同等權力和互利需要的人;具敵對關係的人將能量用來互相競爭,以維持既有權力結構。全劇以四個主角的日常生活做開場,然後將他們放在彼此以某種權力控制的方式牽制另一個人的處境。我們要求觀眾介入,取代自己最有感受的人。
工作坊是一連串發現、適應、反思、需求與驚喜。我大多運用TO提供非理論、具娛樂性的方法來發現相互權控的結構、指出社群共有現實、探索解決之道。人們總覺得自己孤立無靠,但是透過介入舞台或工作坊過程看見自己的現實處境,並有機會向代表權控的演員說或做些什麼,因而使得介入演出的人與觀看的人均被賦權。至關重要的是,這個過程所引發的想法、討論和辯論,比介入演出者提出解決方法更重要。
隨著自己實踐工作的累積,我就越想發展運用TO的其他方法,來檢視生活中限制我們的權控結構。現在,我最關切的重要問題跟創造論壇劇場反模式的結構有關。TO模式能有效地指出、理解權力階層,它的衝突概念——必須有主角及配角,是美學、政治、經濟和人際關係的核心。我們的社會化思考,讓我們只看見對立和衝突,而非合作的可能,這使得我們困在二元對立的社會,用非此即彼的態度來詮釋事物。傳統的TO方法,讓我們看到權控結構主宰下的人際關係。或許要困擾,這麼做不是複製了我們意圖改變的社會結構嗎?事實上,TO讓我們清楚呈現不同處境造成衝突的需要與動機,藉此揭露權力結構。有什麼方式可以調整權力控制結構,讓明明能享有共同利益,卻視彼此為「敵人」的人們互相瞭解,並成為盟友?比方說,環保學家能否和伐木者溝通,形成同盟,共同挑戰那些同時剝削工人、破壞環境的幕後黑手?我們能否運用TO來瞭解、認可、接受彼此的差異,試圖找到彼此的連結,努力邁向自由解放?70歲澳洲原住民女性麗拉‧華特森(Lilla Watson)說:「如果你是來幫我的,那麼我毫無興趣。如果你來是因為我們是命運共同體,那麼~~讓我們攜手同行。」(華特森1986)這是我未來工作的方向與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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