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18日 星期二

與真實相遇—「與偏見相遇」工作坊記錄(1/4)

文/曾靖雯

挑高兩層樓的劇場空間,被三面大片落地窗擁抱,太陽安靜地露臉。一個一個人兒從電梯裡探頭出來,抵達。好幾個人風塵僕僕,一早就從中南部趕來,手裡拖著行囊。

這裡是台北市文山劇場,接下來的兩天,這裡將進行「與偏見相遇」工作坊。


「與偏見相遇」—美學空間的人際對話 工作坊
時 間:9/24(六)10:00~21:00、9/25(日)09:00~17:30
地 點:台北市立社教館文山劇場
講 師:彼得.哈里斯(Peter Harris)
主辦單位:台灣被壓迫者劇場推展中心
參與人數:28人
成員背景:心理工作者、教育工作者、社會工作者、劇場工作者、學生、其他…等

—緣起—
2010年「台灣被壓迫者劇場推展中心(以下稱TO中心)」赴巴西參與「國際戲劇/劇場教育聯盟」(IDEA)第七屆世界大會,該世界大會為三年一度的國際劇場界盛事,來自90餘個國家、近2000名各國劇場工作者齊聚一堂,進行為期兩週的交流活動。

當時TO中心負責人萬佩萱女士參與了以色列學者Peter Harris的學術論文發表活動,對他在以色列運用Augusto Boal創發的被壓迫者劇場進行「降低偏見和建設性對話」社區劇場的實踐報告,留下深刻印象。

2011年,TO中心邀請Peter來台灣舉辦座談會與工作坊,優先邀請社區/社會工作者、教育工作者、劇場工作者…等參與,以期體驗以色列在弱勢社群中的戲劇應用經驗。




【第一天】
—開場—一開始,講師Peter一開口,吐出一句:「我是一個祖父」。他表示,「祖父」是他的生命角色之一,是他的一個定位,而我們這兩天工作坊的目標,就是要找到自己的定位。

Peter接著介紹自己的其他資訊:猶太人,在以色列的Tel Aviv 大學教「應用劇場」。他說所謂「應用劇場」包括「應用」與「劇場」,前者是社會性的,後者是藝術性的,要實踐必須同時擁有這兩項知識,才能使一加一大於二,產生綜效。

他表示,通常我們會用很多衝突來呈現戲劇,而「衝突」跟我們期待和平/和諧的文化是有拉扯的。在他的劇場實踐工作中,他會讓位於衝突兩端的人互相照見、對話,讓我們看見跟我們不同的人,像是照鏡子般,進而有機會回問:「我是誰?」。

Peter表示,劇場提供一個安全、自在的空間,允許衝突的兩端相遇,但這個過程並非治療,而是一個研究(investigation),藉此機會去進一步了解自己。

在這次工作坊中,第一天我們會一起創造舒適的空間,讓我們去問自己「我是誰?」,讓我們看見自己是如何把人分類;第二天我們會分兩個團體,看看彼此如何對彼此存有偏見。由於我們並不是一個擁有共同背景屬性的群體,所以這會是一種練習,然後再討論議題、演出。

「就讓我們來分享不同的意見。」,Peter說。


—暖身—
結束了開場的介紹與說明,接著Peter帶大家做暖身。

先是大圓手拉手的彼此支撐,大家一起往後倒,然後是間隔的前傾與後倒。過程中Peter鼓勵大家邊拉邊自然地發出聲音。他說,發聲對很多文化是困難的,而劇場就是要讓人們發聲。

接著是在大圓內,一個一個傳遞能量。當動作聲音越來越大,越感受到大家的身體能量產生了火苗。下一步,Peter請我們分成5~6人的小組,繼續傳遞動作與聲音。當圓圈縮小、輪流次數變頻繁,每個人開始變得瘋狂,各種動作與叫聲此起彼落,扭曲的肢體跟表情傾出驚人的力度。

最後我們回到大圓,再次一個一個傳遞,身體的各種奔放讓大家笑得東倒西歪,Peter說,當我們笑了,表示我們放鬆了,表示有幽默發生了。當我們只用頭腦以下的身體去思考,當我們變得愚蠢,就表示我們是有自發性的、開心的。


—認識—
結束了狂放的暖身,Peter接著請我們在空間中自由走動,開始初步認識彼此。我們隨機地隨指令停下,跟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名字、一個關於自己的有趣訊息,然後變成兩個人一組、四個人一組,負責跟其他組介紹自己的夥伴。最後,同組的四~五人必須以各自提供的個人訊息為媒材,呈現一個小表演,向大家介紹我們這組是誰。

一小段腦力激盪後,各組以截然不同的風格—或說或唱、或具象或抽象、或快或慢—進行表演,多元的呈現方式與各種幽默,讓台下觀眾在開懷大笑的氛圍中,記住了愛放屁的xx、昨晚做了惡夢的oo、帶學校作業前來而焦慮中的yy、美少女的zz…..。

用有趣的方式對彼此有了初步印象後,接著我們圍成一個大圓,Peter請大家一個一個自我介紹,並分享為什麼來參加本次工作坊。

每個人介紹的方式不太一樣,有人著重在自己的工作、有人著重在自己的價值觀或態度、有人擅長描述某個過程的細節、有人則如實分享自己的脆弱/困境/性傾向….

Peter說:「如果我們可以更了解彼此,會有助我們這個團體的發展,所以不要小氣,多分享自己。」我感覺大家有接收到這份鼓勵的訊息,因此幾乎每個人都向大家分享了關於自己的諸多種種—那些對自己重要的種種。

每當有人誠懇而大方地分享一些私密的、隱微的、平常不易輕易透露的訊息,整個團體彷彿一起又往前跨了一點,就像是前方的門被打開了一些,大家有機會在比剛才更寬敞一些的空間中,前進,接受接下來的更多可能性。

不少夥伴表示,本次工作坊的「偏見」主題是自己前來參與的重要因素,現實生活中自己正因某種身份而背負了某種固定形象或評語,反覆在社會的「偏見」中經歷不舒服或拉扯。

除了前面的暖身與認識活動的確讓大家變得放鬆而自在,大多數夥伴們的真誠與願意分享,讓這個才剛共渡兩小時的新團體,漸漸生成能量流轉。我自己感受到每當有人坦誠而開放時,團體會受到一定的感染而更打開自己、或更願意傾聽。

對於二十幾個人的大團體來說,一個一個輪流進行自我介紹,的確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相當的專注力以聆聽每個人的獨特。Peter在過程中幾乎沒有任何打斷,他安靜地在本子上作記錄,然後適時地簡短回應對方。

當最後一位成員終於輪完後,每個人久坐的身體都忍不住大幅度的伸展,此時已坐了超過一個半小時了。Peter摘下眼鏡說:「這個過程雖然漫長,但這是必要的。」

於是我們在遲了一個小時之後,走出建築物,用餐。


—信任—
下午一開始,Peter帶大家做一個與信任有關的活動。

兩人一組,前面的人閉上眼自由走動,後面的人睜開眼睛,雙手搭在前方肩上,有需要變換方向時就把雙手舉起,此時前面的人必須停下來,改變其他方向,直到後面的人再次將手放在他肩上,然後才能繼續走動。

Peter放了一首動感的音樂,大家在愉悅的節奏中開始移動,各種相撞的危機讓遊戲既刺激又有趣。之後繼續發展成四人一組,前三人閉眼,最後一人張眼,一樣透過雙手離開肩膀來決定停止或前進。張眼者彷彿是一位從開「小客車」變成開「大貨車」的駕駛。最後,所有組的所有人都必須閉眼,大家一起想辦法連成一個大圓。

在充滿各種相撞可能的空間裡,參與者們透過輪流閉眼與張眼,學習打開身體其他感官,選擇信任(或不相信)後面那些把雙手放在自己肩上的夥伴們,並等待那些為了安全而轉身尋找新方向的試探時間。

這個互相連結與信任的練習,帶著我們進入下一個重頭活動,一個需要由衷分享的活動。


—越線—
每個人拿到三張空白紙,Peter請我們在上面寫下:「有誰像我一樣…..?」的陳述句,大家開始低頭認真思考自己想問的問題。

當大多數人都寫完,在等待其他人時,Peter提醒大家,寫完的人可以再次看看自己寫的句子,「這是一個想一想自己的時刻。」,他說。

接著Peter說明,地上貼有一條長線,代表界線,也代表某種維度量值表的原點。待會每個人要輪流到前面向大家說出「有誰像我一樣…..?」的三個問句,其他人則依自己的狀況—「是v.s.不是」、「有v.s.沒有」、「對v.s.不對」…..—選邊站,每個人可依自己狀況的程度,選擇與原點線的距離深淺。

大家提出的問句五花八門,如:
「有誰像我一樣喜歡享受慵懶生活?」
「有誰像我一樣曾經在戶外做過愛做的事?」
「有誰像我一樣有一雙大腳?」
「有誰像我一樣是單親?」
「有誰像我一樣不喜歡穿胸罩?」
「有誰像我一樣覺得自己是鄉下的孩子很丟臉?」
「有誰像我一樣要很努力才能被愛?」
「有誰像我一樣被父母阻止參加政治活動?」
「有誰像我一樣對自己的身體不滿意?」
「有誰像我一樣有時會隱藏真正的自己?」
………………………….等。

有些問題讓參與者們很快地走向自己的立場,雙方立場明快而清晰;有些問題讓大家必須花一些時間去澄清提問的細節與動機;有些問題讓人覺得不容易馬上在二選一的選項中找到明確答案;有些問題的雙方立場人數懸殊;有些問題的雙方立場人數相仿;有些原本就互相認識的參與者,有時會對彼此的立場選擇感到驚訝,因為對方原來跟自己所認知的不一樣……。

Peter提醒大家,去留意每個人站在哪一方、站在什麼樣的距離。

除了透過「位置」讓彼此看見立場與狀態的異同,Peter會依參與者的情況,請雙方立場進行一些活動,好讓各立場的心聲或姿態有進一步呈現的機會。

比如說:
1. X立場的人聚在一起做出一張靜照,代表自己的立場;Y立場的人用一些動作跟聲音給予回應;X立場的人再給予回應……(例:勤勞過生活的人v.s.慵懶過生活的人)
2. X與Y立場的人各排一排,X方向Y方說明/說服自己的立場,Y方可決定是否被說服而想換邊站
3. X與Y立場的人各自想一句口號來代表自己的立場(例:不需要努力也能被愛的人—「不愛我是你的損失!」v.s.必須努力才能被愛的人—「我盡力了!」)
4. X立場的人聽Y立場的人分享其心聲,然後給對方一句話當作禮物
5. 雙方都沈默一陣子,想一下這感覺(例:孤獨)
6. X立場的人給予Y立場的人一個擁抱(例:曾經不想活在世上)

Peter表示,當某個問題的雙方立場人數相近時,顯示此問題既是個人問題,也有可能是群體的共同問題,很適合繼續發展與探討。他抄了其中幾個雙方立場人數相近的議題,留待後面工作坊找機會來討論。

最後,我們一共花了兩個多小時,讓每個人都走到前方提出自己的三個問題。這個過程相當漫長,所以到後來有些學員身體痠了、精神累了,但這個透過反覆提問、用行動表態、具體看見彼此選擇的過程,似乎讓我們有一些思考的可能性:

目前這個群體中,個人關切哪些面向的問題?群體成員對什麼問題特別有共鳴或拉扯?選擇立場是容易的嗎?如果不容易,選擇時的遲疑或不確定是什麼意思?站出立場又代表什麼?看見跟自己站在同一邊的夥伴,感覺如何?看見跟自己站在不同邊的夥伴,有什麼想像或想法?就算我們站在同一邊,我們就真的相似嗎?就算我們站在不同邊,我們就真的很不一樣嗎?除了看得見彼此的肉身站在不同端點,我們有什麼可能性去更細膩地碰觸肉身之外的無形呢?我們對陌生人或認識的人,是不是都存有某程度的既有想像?在現實生活中,當我們遇到與自己相似/不同的人,我們雖然看得見我們的共同點/差異點,但我們如何去真正理解彼此的更多真實呢?而我們的同與不同,又可能是什麼原因所醞成的呢?

這個下午,一條線的兩端,我們的雙腳來來去去,在移動與不動的過程中,我們清楚看見彼此站在哪裡,但對我而言,這只是一個開端,如何讓不同方的彼此有進一步的交會與認識、對話與了解,才是真正挑戰的展開—尤其,當我們在現實生活中,與各種不同立場或位置的人們相遇時……..。


—我是?你是?—
吃完飽飽的晚餐回來後,Peter帶大家做了幾個快速暖身的活動(比賽誰先踩到別人的腳背、先讓對方屁股著地),大家玩得尖叫連天,氣喘噓噓,臉紅脖子粗。

接著兩人一組進行「鏡子」活動,兩人輪流動作(身為「人」)與模仿(身為「鏡子」),Peter說明這是一個與「自我認同」有關的活動,請大家在擔任「人」時,有情感地做出符合自己狀態的動作。

安靜地進行完一段照見彼此的過程後,Peter請每個人拿五張空白紙,花一些時間,寫下自我認同的五個狀態或角色。

一個人的組成何其複雜,「我是誰?」的提問如此大,一併連結了與自我、與他人、與環境、與諸多無形因素…等等的關係,只用五張卡來描述自己,是一個不容易的任務。書寫時面對的是自己如何定位自己的歷程,我們是用外在的身份、還是內在的狀態來定位自己?當我自己在寫時,心裡跑過何其多狀態,下筆顯得如此困難,我要如何用簡短的方式說明「我是誰」呢?

寫完後,在Peter的指令聲提醒下,大家依序拿著自己的五張自我認同卡,在空間中隨意走動,與其他人隨機相遇,每個人必須在不講話的情況下,以自己最直覺的方式,用表情、聲音或身體向對方寫的認同卡內容給予一個回應。

這個彷若交換名片介紹自己的過程,在不能說話的情形下,成為相當有趣的時刻,因為每個人的神情似乎陳述了許多無法被明確形容的訊息—好奇的、疑惑的、同意的、不以為然的、警戒的、無關痛癢的、欣賞的、興奮的、不可置信的、陌生的、無感的、支持的….。同樣一張卡片,蒐集到不同人對某種身份認同的想法與感受。

Peter希望大家以自己第一時間的身體態度反應,向對方的身份認同給予回應,當我們無法使用言語字詞的選鍊來進行各種社會化的回應—可能是圓融的、婉轉的、政治正確的、周延的、客套的…等—從身體其他部位所啟動的屬於直覺的反應,挺有可能就是某種偏見的外在現身—不管明顯或隱約、不管我們有無察覺。

接著4~5個人一組,每個人的卡片翻過來背面朝上,混淆各疊卡片的位置。每人輪流抽一疊,先猜這疊卡片的主人是誰,猜對後依自己的觀察或想法,為這個主人排出五張認同卡的重要優先順序,並說明自己為何如此判斷;接著再跟卡片的主人核對順序是否正確、請他分享他的排序邏輯是什麼。

從自己的觀點去判斷別人身份認同的優先順序,這是一個相當微妙的過程。無論自己跟對方的關係是熟悉、不太熟、或完全陌生,在排列卡片的當下,憑藉的幾乎是自己對對方的印象、理解、甚至是想像。

這些印象是如何來的?理解的脈絡是什麼?判斷的邏輯為何?我究竟是用什麼衡量尺度去看對方呢?而這個尺度又反映了我自己的什麼價值觀?我認為的「重要」跟對方的一樣嗎?我理解對方的方式,跟他自己理解自己的方式有什麼差別?有衝突嗎?

尤其,當我抽中一位跟自己較熟悉的夥伴,在排列他的身份認同卡片時,我發現心裡其實有點緊張,因為我擔心我對他的了解會不如預期,我擔心我的衡量尺度有失「公允」。如果再精準地說,我真正擔心、緊張、在意的,似乎是我的「主觀」,因為理想上,我並不想用自以為是的視角去了解對方或將對方歸類,但殘酷而真實的是,認識一個人的過程,從頭到尾的確是主觀的,我們都是以自己接觸到的有限資訊中,揀選自己能吸收/想吸收的部份,然後逐步形塑出對他人的理解,當我們對他人的認識與理解常常只是片面時—尤其當我們與對方不熟悉、沒有機會更多互動時,那麼,我該如何面對我必然的主觀,以及隨之伴來的偏見?我如何虛心接受個人主觀的現實存在,然後也同時學習柔軟開放自己,不被片面的理解給過份侷限?


—呈現—
小組成員都排列完卡片、分享完後,各組從中選出其中一個人的卡片故事、或彙整大家的故事,在大團體面前進行一個短呈現。

小組呈現後,Peter評估其情境或其他條件後,透過被壓迫者劇場的「欲望的彩虹」技巧,給予小組不同的策略指令,提供不同的刺激或改變,讓情境經歷某種轉化、醞釀或推進。

由於各組呈現的情境均為組員(們)的生命經驗,在一些行動式的引導催化下,有些故事當事人受到某種觸動,有些台下觀眾也於其中連結到某些感受,現場湧現一些內在情感,某些情緒流動著。最後Peter依他的判斷與評估,做了支持性的收尾活動。

結束前,Peter請大家針對今天工作坊中所經歷的一切,回家整理成一分鐘的分享,形式不拘(詩、歌、散文…..),明天一早來分享彼此的心得與感受。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