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人都想走向上的路,为什么让我们走下坡路?”
這是一句流行在現今中國大陸農民及民工間的口頭禪。由一份稱作<民間>的刊物給登載在雜誌的發刊辭上。眾所週知,開放的大浪潮中,資本市場的種種惡行,經由全球化新自由主義的無遠弗屆,早已深入大陸城鄉中,形成令人咋舌的貧富階級差異問題。這再怎麼說,這都是一個曾經在紅色中國年代裡,為平等的理想而鬥爭過的數以億計的受苦的人,難以想像的結局吧!
就為了這難以想像的結局,<民間>的編輯引用了一句馬克斯的名言:“我不能將脊背留给苦難”。這句話,當真發人深省。意味著,知識份子固然不能在苦難當前時無所承担,也逼問著:「那麼,將脊背留給苦難的,又是些什麼人呢?」
這逼問,令人彷徨不安。彷如魯迅在空盪盪的大屋裡,給時代和自已內心暗幽處的迴聲:絕望之為虛妄,恰與希望相同。果真如此,希望在流離失所者的脊背上,又烙印了什麼樣絕望的苦難印記呢?
帶著這樣、那樣總令人不想低頭了事的惑問。在廣州中山大學旁的一間NGO辦公室裡盤桓了幾個短短的時日,進而參加了「木棉花開劇團」在廣東南嶺舉辦的一場<民眾戲劇研討會>。竟因而得以親自見到來自大陸各地的民眾戲劇青年工作者。她/他們都只有短則數日、長則頂多兩年的民眾劇場經驗。然而,一般說來,卻有超乎人想像之外的強烈問題意識。
是劇場中,以身體做為對話的機制,吸引著長期以來被官僚體制與商品化浪潮推擠到社會邊境的心靈,渴望經由互動式的學習,打開另一扇通往人間生活場域的窗口嗎?又或者,現實本身就是活生生的一齣「被壓迫者劇場」,驅動著溢滿胸腔及腦門子的問題意識?
我這樣提問著自已,並和交織在身體與問題意識邊界上的一群青年們,展開了論壇戲劇的工作坊以及實踐上的對話。
廣州「木棉花開民眾劇團」是一個對劇場與社會改造實踐,既帶熱情參與,且具反思行動的組合。在工作坊中,她/他們的反思,表現在一次的具體實踐經驗裡。
劇團的伙伴這麼說,「有一回,在街坊演出關於民工被無故撤職的論壇劇場時,不待主持人(或曰:丑客,即Joker)登場邀民眾上台替代主角…已有一台下民工,突而便情緒激動地跪在台上,聲嘶力竭地要求劇中扮演老板的角色,別撤了他的職…再給他一次工作機會…。」
這樣的場景,述說了一個市場經濟社會在發展的道途中,必然得經歷的規則性陣痛。少數人富起來,不代表多數被壓迫階級,也步上了富起來的道路。這是資本競逐的簡易邏輯。要命的是,當劇場裡塑造出來的想像空間,毫無保留地闖入現實的要素時,論壇劇場希望觀眾思考舞台上發生的事情,並進而轉化成「觀—演者」身份,以登上舞台的狀態,突而被現實的殷切索求給帶進一種「緊急狀態」中。
場景不見了!留下來的是赤祼無情的現實。怎麼辦?又如何想?就這麼說吧!
戲劇做為一種反思社會的文化行動,被置換成一場場活生生的街頭求生存行動時。表演這件事,既靠近了民眾,也同時引爆了戲劇如何改造現實,又真的能做為改造世界的文化武器的提問。如此這般的提問,以及提問背後含帶的焦慮感,形成了民眾戲劇工作者共同的承坦。
前頭關於現實闖入劇場的故事還沒說完。就因為想讓劇場中的論壇引發更多社會的關注。「木棉花開」的成員,安排了熟知且可信任的影像界朋友,將民工介入舞台的場面給拍攝下來。原本說好,在夜間電視新聞播出時,要替登場的民工打「馬賽克」的,誰料,趕著做新聞節目的當下,卻一時疏忽了!這下可慘。當夜新聞一播,這登場的民工立即成了刀下的魚肉,隔天,馬上給眼尖看了新聞的老板趕出工廠門去,革了職,失了業,沒了一口飯吃!
怎麼辦?這下又該如何是好?先是現實闖入劇場。現在,倒過來的是,劇場闖入了現實。「木棉花開」不能置身事外,費了大力氣,才終而幫這民工找了另一份差事,認了另一個老板。我說,現實上,總算事情告一段落。會這麼說,是因為這事情引發的另一層深思,其實尚未在文化抵抗的美學討論中劃下句點。
做為一個討論的案例。民工論壇劇場的發生,浮現了劇場與現實互為闖入的情境。這不也就是劇場做為一種維權的方法,在手段上必然遭遇的目的嗎?引用巴西教育哲學家保羅、弗萊爾Paulo Freire在與被壓迫者共同為這世界命名的論述中。他提到「對話」的出現,並非為彌合矛盾而來,相反地,在於揭露事情的矛盾,以達成弱勢者得以進一步認知這世界的作用。果若如此,論壇劇場才找到了對應現實的美學脈絡。因為,無論如何,等在「木棉花開」或其他中國大陸、甚而世界上意圖以劇場來介入現實的劇場工作者靣前的,並不是一張靜態的田園畫靣;相反地,何其令人觸目驚心,它是隱藏在甜美消費假像背後的、水火交織的動態場景。
這場景所連結起來的戲碼。就像民工介入舞台的論壇劇場一般,無可免地,既是闖入劇場的現實,也是闖入現實的劇場。現在,遺留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在現實與劇場的「對話」中,找到一種互為主體的聠結點了!
喪失了這樣「對話」的联結,民眾劇場終而要在文化做為一種社會抵抗的過程中,陷於目的論的焦灼狀態中。環繞在中國大陸民眾戲劇工作者內心中,最為渇切的惑問,大抵離不開,運用這樣一套介入現實的劇場操作,當真可以改造失衡的現實嗎?這個惱人的問題,具體提到工作者的實踐場域前,引人深思並進而在思辯中,亟亟於答案的導引。
草根性以及將民眾戲劇與底層社會緊密連結。是大陸民眾戲劇具文化抵抗性質的原因及結果。從中,我們目睹了「民眾」這個字眼的重量,在一定程度上,不再僅僅是被現代市民社會所規範的多元化「櫥窗」而已!
在廣東南嶺的研討會閉幕前,舉辦了一場和在地民眾聯誼的表演活動。熱烘烘的表演大堂裡,沒什麼現代化的音效、灯光設施,蚊子倒是怎麼也趕不完的現場「佳賓」。夜,還沒沈靜下來,己經擠來數以幾百計的在地鄉親,老老少少一點也沒有打算含蓄地來看一場戲。這可好,當真貨真價實的野地戲台,偌大黝黝暗暗的大堂觀眾席上,或交談、或嬉鬧、或寒喧、或嚷嚷…不一而足,就沒半點常在劇院觀席上刻意被營造的安靜可言。
不安靜。不想安靜。不願安靜。因為民眾不想只當安靜的觀眾。這時,「木棉花開」使盡全體團員的氣力,在鏡框式的偌大舞台上演了一場以<家>做主題的「一人一故事」playback theatre戲碼。熟悉此類型表演的人們,都不難理解,「一人一故事」將演員視作服務觀眾的表演者,這沒什麼不好,甚且顛覆了制式的觀眾服務於演員的關係,要命的是,它須要演員和觀眾都安靜下來,相互聆聽彼此的心靈對話。問題來了!現在,要如何在不願、不想、不干於安靜下來的觀眾間,展開此一互動式劇場呢?
「木棉花開」在轟轟然的民眾「大軍」前,很難流暢地完成了「一人一故事」的互動式表演。或許,他們對此多少感到不安,也說不定。唯獨,我卻以為這不安,才真是具有民眾性的另類美感!怎麼說呢?因為,它至少是我參加過的、最具抵抗性的一場「一人一故事」演出。
在這樣的理解裡,演員無從在「服務」觀眾的氛圍下滿足自身的成就感;相反地,必須在抵抗的逆潮中和觀眾產生對話關係。而我想,民眾性質的社區戲劇,和被市民社會的安全感所安頓好的社區劇場,最大的差異,便在如何於「對抗」中奮力地生產「對話」的勁道來!
如此說來,民眾戲劇在波盪中的中國大陸,才力挽狂瀾地表現出掙扎於草根性中的民眾性質吧!我這麼想,就不知,讀這篇文章的各位,妳/你們以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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