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7日 星期四

蝸牛,不見得比鳥慢----當民眾劇場遇上成人教育

文∕鍾喬

巴西被壓迫者劇場的知名戲劇大師A. Boal (一般中譯波瓦)過世。對於當前以戲劇作為社會改造方法的人,都是極大的遺憾和震驚。波瓦的論述通常由他的實踐引發,在不同發展階段的社會中,帶來幾乎一致的回響。他在劇場中所探索及發現的身體對話論,不免又引發了我對民眾戲劇和成人教育的聯想。

波瓦走了!但,他在弱勢者的身體和心靈上所創發的劇場互動,總讓人回想起那一隻隻沉默卻善於連結的蝸牛。

事情是這樣的:

多年以前,基於對亞洲民眾戲劇的熱衷追求,經常往返於台北---菲律賓之間。在一回偶然的機會裡,我從一位民眾戲劇組織工作者的手邊,拿到一本實務操作的小冊子。冊中的前言是一則童話似的寓言,因發人深省,至今仍印象深刻。它大抵是這麼說的:

一個夏天的午后,陣陣涼風在樹林間穿梭,恰巧是鳥兒們啾啾唱歌的好時光。
就在一棵樹的枝椏上,有一隻林鳥正悠閒地歌唱著。唱著,唱著的同時,這隻林鳥不意間瞧見樹下的根幹間,有一隻緩緩爬動著的蝸牛。
林鳥兀自興奮地陶醉在自己的時光中,便也斜眼望著蝸牛,不帶任何情緒冷冷地問了蝸牛說,「您好啊!慢郎中,看您爬得這麼辛苦…我看啊!為了刺激您行動的速度,我們來做個比賽。我讓您三個月時間,我們從這樹下到森林外的另一棵大樹下,看誰比誰先到達…您覺得如何?」
「比賽啊!」蝸牛慢條斯理地說,「妳說是比賽啊…。」
「怎麼啦!您是重聽…還是膽怯了呢!是啊!比賽啊!我還讓您足足九十天有餘呢!」小鳥自鳴得意地邊説邊啾唱著,「怎麼樣,您敢不敢啊!」
「我…我…」遲疑了半响,蝸牛一時答不上話來。
「怎麼樣,我是為您好…」小鳥一嘴酸溜溜地說,「讓您老先生敢得上時代的快速步伐啊!」
「好…要比就來比…你說,什麼時候開始?」一經刺激,蝸牛於是也鼓起勇氣大聲嚷嚷起來。
「就…從現在開始啊!」小鳥於是翹起二郎腿,在林梢間找個舒服的姿勢躺下身來。
這以後,小鳥便愈加悠閑地在林梢或玩要、或休息,為的就是給林間的鳥獸虫蛾們,宣告自己即將得來的不費吹灰功夫的一場勝算。
那麼,蝸牛呢!可急了!急得在原地汗流浹背地轉了一整個下午。
匆匆時間一刻鐘又一刻鐘地飛逝。在不知如何的狀況下,蝸牛突而臨機一動,有了大好的點子…。

故事說到這裡…。很快地三個月時間過去了!

就在距離最後相約時刻的前十五分鐘,小鳥打了個哈欠,這才從悠哉的睡夢中醒了過來,心想憑自己的飛翔速度,只要十公鐘就可以抵達終點。那麼,就飛去等候鐵定懊惱地還在慢慢趕路的蝸牛吧!

小鳥吹著輕鬆的口哨,不到十分鐘時間,就飛到目的地了…。沒想,令她自己懊惱的事,才剛上場呢!怎麼說呢?其實,也不難預料。那也就是…關於這樣類似龜兔賽跑的故事,其結局,當然早有前車之鑑。勢必是當小鳥到達時,豈料蝸牛早已躺在大樹下等候小鳥的到來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是你比我先到呢!」小鳥氣急敗壞地在大樹間生著悶氣地嚷嚷著。隨後,撲著悶聲不響的羽毛,一溜煙地從森林裡消失了蹤影。

如果說, 龜兔賽跑的寓言,是嬌者反被自身的「傲慢」打敗的話。蝸牛和林鳥的競賽,卻有更令民眾戲劇工作者省思的地方。因為,就在這時,蝸牛朝著瞪傻了眼的鳥獸虫蛾們,笑笑地說:「各位,你們想知道我怎麼先到達的嗎?哈!哈!」隔了個半响時候,他這才又說,「可別小看我們了…。」

「我們?怎麼會是我們?」有聲音問說。

「是啊!是我們一群蝸牛們啊!」賣個關子,突有便聽到有數以千隻計的蝸牛們,一起轟轟然地大笑起來…。笑聲穿破了密葉叢生的森林,像是一場仲夏午后的西北雨,淋得大伙兒直呼爽快。

爽快中,蝸牛於是將事情的來籠去脈一句句道來,這時大伙兒才恍然大悟地明白,原來在過去的這三個月時間,蝸牛每逢寸步遇上另一隻蝸牛,就要後者往前傳遞比賽的訊息,而後,再由後者傳遞訊息給另一個後者,從無間斷…直到森林外大樹下的那隻蝸牛聽到訊息為止。

為了這一整趟訊息的傳遞,大約耗去了蝸牛兩個半月的時間。

因此,終點處大樹下的這隻蝸牛,已經在大樹下等著小鳥的到來,足足有半個月之久的時間了!

故事說完了!但,寓言尚未結束哩!怎麼說呢!

因為…這樣的寓言故事,用來比喻社區民眾戲劇的推展,有其恰到好處的地方。原因恰在於,發生於民眾間的戲劇,並非單純只為演員訓練的藝術性而來。更形重要的是,如何透過劇場的互動機制,在人與人之間展開對話的功能,並進而尋找到關切公共議題的可行性。然則,民眾不是抽象意義下各自存在的生命個體。相反地,是得以聯結的共同體。

同時,當民眾戲劇發生時,通常會較有意識地去靣對處於弱勢狀態下,被稱作「文化沉黙」現象底下的人們。這時,她/他們就不會是處於精神及物質皆據優渥狀態的社會階級。換個比喻,就像是寓言故事中那隻自鳴得意的林鳥。不是林鳥。那麼會是蝸牛囉!

的確,也不妨這樣來指向。因為,蝸牛總是慢,總是在主流價值外踽踽而行。重要的是,一旦联結的時機到來,卻也不會是等待著被施捨、被超越的對象。他們像通風報信的蝸牛,相互親切地告知彼此的所須及擁有,讓資源以「我們」的姿態具現在「個人」的獨領風騷靣前,並有技巧地嬴得一場賽事。

敘述「我們」。在實質的界面上,首先得去釐清的是:「我們」是一群沒有經歷過共識的培力,而排排站或排排坐在一起的人嗎?當然不是。相反地,「我們」是一群在視線上能相互看見彼此,在聽覺上,能聽見相互的發聲,又甚而在身體的觸覺上,能觸動到相互間的體溫的人們。

這樣的人們,走進工作坊的空間,就成了民眾劇場中的民眾。經由關係連結的必要,民眾在對話的場域中,認識到單向溝通的對待,便是為產製規訓空間的而來的。如果,想從規訓中出走,只有創造對話空間一途。

在這裡,我們處理到一個核心問題。亦即;民眾是在劇場中經由對話而聯結的。但,對話經常被誤讀為相互矛盾的彌合。在思惟的層次上,矛盾恰恰得經由對話而被揭發,才有可能在公共性靣前往前推進一步。當然,對於大多數有過民眾(或社區)劇場經驗的人,包括參與者、組織者及輔導人在內,都一定心知肚明,這樣的思惟,通常在實踐的層靣上,是最具挑戰性的一環。特別在為營造良好氛圍的社區業務中,找到願意參與的伙伴已經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若要揭發矛盾,豈不憑添愿懟、傷了難能建立起來的和氣,不是嗎!

因此,這是很難碰觸,又似乎非得去碰觸不可的事情。但,在時間中培養耐心,是必經的過程。

這個問題的原始出發點,還是得回到前靣寓言中的蝸牛。當我們說,蝸牛比喻弱勢者,便也意味著在公共領域上,須要經由共同的力量去爭取更多的平等。因而,蝸牛有別於蝴蝶。蝴蝶比較類似追求市民社會美好想像中的社區產能者。在此,當然沒有貶抑蝴蝶或張揚蝸牛的意思。只不過,就事實的層面而言,似乎也無法迴避這樣的判斷。而恰恰也是在這樣的判斷下,我們得以發現,蝴蝶之間的對話,較多圍繞在如何塑造芬芳空氣的情境中;蝸牛得為爭一口氣地活著而展開串聯。這是牠們對話的本質。對於類比於蝸牛這樣的社區或社群的民眾,巴西教育哲學家保羅、弗雷勒 ”Paulo Freire”在<受壓迫者教育學>一書中,精闢而深刻地發表了他的看法。他說:

既然對話是對話者間在共同進行反省與行動時的邂逅,當它向世界傳達時,世界即成為它所欲改造與進行人性化的對象。

保羅、弗雷勒說得太深了嗎?在我看來,倒不是「深」不「深」的問題。而是這席話語因其思想的重量,恐會讓蝴蝶無法展翅輕飄;至於蝸牛,則時時刻刻都不免是要扛著這樣的重量,朝森林外的大樹下緩緩地爬行與對話,否則,一個不小心,就要被鳥語花香給嗆得失去了僅有的泥濘了!

現在問題來了!那也就是,我們倒底如何在社區的組織性或劇場的藝術性中,展開這樣思想傾向性的對話呢?這其實是成人教育對民眾劇場的一項挑戰。

坦白說,述說不難清楚;要命的在於,論及實踐,則不比攀一座大山容易。理由僅僅在於,誠如弗雷勒所言:「對話是一種認知的方式…。」因為,這認知本身和問題意識的養成相關。而問題意識通常都隱藏在公共與私自生活的灰色地帶,不經挖掘,不會輕易現形。

非常多在社區劇場工作坊中出現的案例,讓我們有機會從民眾身上學習到,如何從微觀出發,去探討具公共面向的問題意識。這樣的作為,是為了實現從不自覺到自覺的過程。

舉例而言,民眾總會在臉上掛個問號,問說:「婆媳不和諧是問題嗎?鄰居之間有微詞,是問題嗎?」做為輔導人的身份,首先,當然要接受這些都是問題。但,更要提醒,「這是切入問題的最好方法。」怎麼說呢?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因為,我們就是要通過切身的問題,去找尋和社區公共議題相關的問題。所謂,知其然,再知其所以然。是從一粒沙看世界的不二法門。

當我們往前推進一步,將問題意識帶到劇場中來,對話的認知方式又和身體的表述不可切割,那麼,我們就得靣對劇場和社區双重的問題了。

幾些年來,在社區或社群主持民眾戲劇工作坊的經驗,讓我有機會運用了這樣一個圖表呈現劇場與社區的對話關係。圖表如下:

Empowerment --->培力or使能


這圖表中顯示,劇場做為一種社會論壇時,如何在社區或社會弱勢民眾間展開身體與意識的對話,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對話的產生,是為了揭視問題的本質,又或者說,在破除一元式教化的教習情境下,推進參與民眾對問題意識的提升。

在此前題下,劇場或其它文化元素,不再僅僅為表現而存在。卻以過程來呈現Empowerment(通常譯作「培力」。也可轉譯為「使能」,即使自已能,也使別人能的互相對話關係)的重要性。重要的是,無論「培力」或「使能」,都須要一套方法,藉由工作坊的操作,讓參與者從個人的認知出發,得以和團體間形成情感與知性的共識,而後,藉由劇場的方式表達出來。在此,值得特別一提的是,在工作坊的方法論中,固然應免於因技巧化而失去有機的脈絡。但,隨時調整對話關係的有機性,卻是保證能更有成效地呈現精神內涵的前題。

方法與脈絡的辯証,通常出現於輔導者 ”Facilitator”如何靈活運用溝通技巧,導引參與民眾以最簡單的方式釐清自身與伙伴間倒底是處於a/各說各話b/強勢(說者)对照弱勢(聽者)又或c/相互對話 的狀態中。

從上述圖表中,人們將不難理解,圍繞在民眾劇場與社會實踐之間的關鍵議題,其實是劇場如何介入現實,而現實又如何介入劇場的辯證關係。此一辯證關係的建構,可以在以世界為中介的人與人的「對話」中找尋到切入點。從而,讓「培力」或「使能」不再只是話語上的述說,而有實質上的意涵。

現在的重點是:對話的重要,是因應著行動者之間,往返於行動---反應---再行動的辯證機制而來的。這其間,行動反應的互動,其實持續處於流動狀態中。就像劇場中的演員,永遠在行動中尋找反應,又在反應中找到下一個行動的動機。如此,在民眾劇場裡,行動者是演員;在社區或社群中,行動者就是民眾及組織工作者。只不過在民眾劇場的範疇中,比較有系統地處理了觀眾如何穿過一道有方向的途徑,從社區中被動的傍觀者轉化為主動的表達者。

如果,我們用劇場的空間思惟來想像,就是從觀眾席到舞台的過程。這過程,在實務上,便是在工作坊的時空中發生的。

保羅、弗雷勒殷殷企盼,經由對話的開展,弱勢者得以對世界重新命名。這是他在<受壓迫者教育學>的篇章中,對於人性變革與改造的核心思惟。

在這裡,劇場推出了一個解放的空間,讓民眾在其間為自己的身體、情感、意識、想像「命名」。但,不可忽視的,這空間中,卻也舖陳著一趟從理論到實踐的旅程。

許許多多的案例警示著我們,「命名」的旅程,在實務上,不免為民眾、組織者和輔導人之間帶來了焦慮感。通常,焦慮的發生,來自於組織者和輔導人善意地為民眾張顯了「命名」的正當性或正義感。但,民眾的須求,卻是現實的問題如何被解決。這時,正義感非止失去了正當性,而且造成兩造之間,有形或無形的焦慮感,彼此拉扯,終至無法收拾。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要澄清:「民眾為個人或群體重新「命名」,終究是民眾戲劇的動機和目的,可是,從動機到目的,有一趟轉化的旅程,卻是關鍵的要點。」就是在這樣的旅程中,有了對話的發生。

是在這樣的想法下罷!當今年四川汶川大地震發生過後,曾經接到許多關心災區心靈重建的大陸NGO(非官方組織)工作者及民眾戲劇團體的來信,殷切期盼「差事劇團」或我本人,能夠赴災區,主持民眾戲劇工作坊,達成災民心靈重建的目標。

會有這樣的期盼,自然和「9.21」大地震後,「差事劇團」在石崗和後來的「石崗媽媽劇團」進行工作坊,並推動社區劇場的實現有關…。

將民眾戲劇作為一種療傷的方法,實現在受災難所侵襲的民眾身上,除了熱誠之外,亦深感責無旁貸。或許,也因為如此吧!對於如何與受災民眾,重新為苦難的人與土地「命名」,卻有了更多的思省。

在幾次的座談會上,我首先表達了,對於將我和「差事劇團」所進行的地震災區工作坊視作某種典範的焦慮感。這麼說,無非想表達做為輔導人的我們,自始至終,其實都只是災難事件的「中間物」。亦即,並非以啟蒙的姿態,為民眾帶來了如何非比尋常的結果或答案。這,非關謙虛,只是事實。

而後,進一步地,我表示,多年以來,雖然做為「差事劇團」一員的我,運用了民眾戲劇在「石崗媽媽」身上展開了長久的對話。但,既是對話,就表示身為輔導人,不應也不恰當一直處於「代言」的位置。簡言之,在相互對等的關係下,僅因提供這項經驗,或許對於想前往四川震災進行文化實踐的大陸朋友有些許參考作用,才有種種的發言。這發言的主體性,最終,還是要回到石崗媽媽或其他曾參與此一過程的民眾本身。

最後,我以為,天災導致人命流離失所。恊力心靈重建自有其當下的必要與必然。只是,如果「必要」,只因工作者有一項業務得去消化申請來的預算,長久下來,施捨的上對下關係不會被打破。如此一來,民眾戲劇中強調的文化知識人與工農勞動者相互學習的情境,永不會被具現。再有,如果「必然」,只是前去進行工作的輔導人一廂情願的話,非止造成受災者被「善意」所壓迫,更容易讓輔導人因無法收到立即的成效而陷入焦慮的狀態中。

這樣的表達,無非在述說著,「命名」是由組織者、輔導人”Facilitator”與民眾共同疏理出來的一條從論述到實踐的旅程。如果將旅程比喻為的河流,則其間充滿著各式名樣的激流和險灘,最終,在河的彼岸,長著一棵社區或社群的生命樹,分別標示著:

代表著A動機(或出發點)的樹根/意味著B現況如何的樹幹/象徵著C資源的樹葉/以及具現著D成效的果實.

並且,永遠在詢問著彼此:

相聚的出發點是什麼?(是什麼樣的樹根?)/那麼,現況又如何?遇上的具體困難是什麼?(樹幹長得如何?)/有什麼正面及負面的資源,如何善用及取捨?(樹葉風貌如何?)/那麼,眼前如何評估具體成效?(果實累累或稀落、豐厚或病瘦?)


民眾要在自身的探索與追究中,去找到共同發聲的身體語言和聲調,這是民眾戲劇工作者的職志,以及共同的明白和體會。靣對這樣的召喚,誠然責無旁貨,然則,更多的時候,於我而言,則不免是在職志的光明面前,因著自身精神性的軟弱,又或常存對未來理想的既堅持又質疑的矛盾,而在灰暗中徬徨於無地…。
當我徬徨。也必然因著目睹了在社區或社群中渡過平凡歲月的民眾,如何以蝸牛之身,繼續相互的對話,而思起魯迅在散文詩<野草>一文中所言: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這麼說來,蝸牛也只有認識到和野草的休戚與共,才終而尋到相互間對話的真諦!

果真如此,便也且以這樣的思考和行動,繼續著一趟從未抵臨終站的旅程,畢竟,等在我們靣前的,不會是一條平坦的路。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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