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Augusto Boal:走訪巴西里約熱內盧「被壓迫者劇場中心」

文/謝如欣

在參加「第九屆一人一故事劇場藝術節」之前，我坐了六個半小時的巴士，從巴西聖保羅到里約熱內盧－「被壓迫者劇場」的發源地。

里約熱內盧可說是巴西犯罪率最高的城市，尤其是被壓迫者劇場中心(CTO，Center of Theatre of the Oppressed)的所在地，街道充斥著一手拿著強力膠，另一手隨時會向你要錢的青少年。和Augusto Boal的秘書約好時間，我準時出現在看似工廠的劇團門口，在門口警衛確認過身份後，趕緊進入牆壁被畫滿塗鴨的建築物內。

NYU教育劇場系里約熱內盧取經

秘書Maria邀請我在8月14日晚上到劇團看紐約大學(NYU)訪問團的表演。紐約大學教育劇場系由系上教授帶隊，組團前往里約被壓迫者劇場中心進行為期兩週的「被壓迫者劇場」工作坊，由Boal及CTO的專職丑客 開設專業課程指導。當晚的結業呈現由Boal開場，CTO的丑客 進行暖場，紐約大學的學生們分成三組表演三個不同的故事，再由觀眾表決選定一組進行論壇。

第一組敍述的是一位高中老師的故事，學生成績不好出席率也奇差，但因為是校隊運動員，極可能被保送大學，父親又是家長會長，於是老師受到校長施壓要求讓學生及格。女主角以軍服打扮塑造被壓迫的環境，如同在軍事化體制的集權控制。

第二組呈現的是在生活及工作上被週遭人事物不斷拉扯的女子。為人良善而總是不會拒絕人的女子，突然接到工作結案的期限提前，丈夫非但不體諒，還將自己的工作丟給她一起處理，朋友臨時有事也將小孩丟給她照顧，在她的工作和生活中，連說NO的機會都沒有，所有事情的催促聲一同發出，婆婆也摻入一腳，責罵她沒有照顧好先生。這組以彩帶為主要的意象呈現，每個加諸壓力給主角的人，都用不同的彩帶往主角身上套，當壓力愈大時，所施的力也愈大，整個戲劇張力在此明顯感受到主角所受的壓迫及各界的拉扯。

第三組探討的是同性戀出櫃問題。一對女女同志決心和家人坦承自己的性向，其中一位回家表明時，受到家人的反彈，父母將女子關在房裡，並找了教會的牧者以強硬的方式訓斥女子。這場戲中每個人，包括所有的家人、牧者及其他圍繞四周的人牆，都手持棍棒，以敲擊、低音喊叫等方式，表達至高無上的道德主權。

觀眾票選後，決定以第三組的同性戀議題進行論壇。第三組的演員們回到原點重新演出，觀眾可以隨時喊停，上台取代台上的角色，尋找解決的方法，Boal總是說，「你要上台演，才會知道有多難實行」 。

在論壇的過程中，有人取代主角從疼愛女兒的母親下手，也有人從姐妹的手足感情進攻，但都因為母親的軟弱，及姐妹的不支持而失敗，最後由一位巴西本地觀眾，從一開始和女友的對話就進行積極的轉變，邀請女友一同回家面對困境，最後連態度最強硬的父親都軟化了。現場演員分享時指出，雖然先前也有將女友帶回的方式，但在這段論壇中，兩人的手緊緊相握，自始至終沒有放開，雖然嚐試維持權威的態度，但卻不知不覺的被感動。

會後，我和Boal小小的敘舊一番後，很幸運地獲知隔天正好有一場在健康理論中心的論壇劇場要進行，當下決定延後返回聖保羅的行程，參與這場由CTO丑客主持的戶外論壇。

CTO文化狂熱研討會青少年性教育論壇劇場

時間：2007年8月15日星期四
地點：巴西里約熱內盧健康理論中心Laboratorio de politica saude
活動：文化狂熱研討Seminario Loucos pela cultura
主辦單位：社會健康學校Escola de Saúde Publica Sergio Arouca
丑客：Claudia

這是一場教育性的論壇，由社會健康學校邀請CTO成員到學校指導並協助創作，主旨在推廣青少年性教育知識，同時喚起大眾對身心障礙者的關注。

舞台設置在健康理論中心大樓後方的戶外空間，以簡單的鐵架搭設，舖上數塊色彩鮮艷的破布，表現出貧苦家庭的簡陋，卻不失其舞台色彩的生命力，呈現出一種殘缺的美學。

CTO的丑客Claudia先以小遊戲暖場，帶動全場氣氛後順勢的讓演員開始演出，角色在極具巴西民族性的音樂及舞蹈中歡樂進場。

故事是這樣說的。

達魯阿是一個15歲的智障青少年，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療，正值對性好奇的年齡，家中成員有爸爸和媽媽。

某日，達魯阿向媽媽提出想交女朋友的念頭，媽媽認為達魯阿是智障，沒有女生會願意和他在一起，爸爸回家後聽到智障兒子想交女友便大發雷霆，一再強調家中的錢都為他看病花光了，並重申瘋子是沒有交女友及看足球的權利。當父親對達魯阿進行雙重身心上的家暴時，母親想保護兒子卻無能為力。

達魯阿的女朋友依夜莎帶著保險套來找他，達魯阿堅持不願意使用保險套，經過許久的勸告後兩人進房。母親擔心的在客廳禱告，父親回來看不到兒子，一問之下發現兒子和女友在房裡。父親將兩人叫出房外，大罵達魯阿是瘋子，並指控瘋子是不會勃起的，要依夜莎離開。依夜莎替達魯阿說話，指稱是因為過多的藥物才會造成達魯阿的不舉。父親大怒，全場歌隊唱著男人與男人是罪惡、女人跟女人是罪惡、打手槍是罪惡，父親高唱要將達魯阿送到“永遠不”醫院，送他去電療，讓他永遠不再瘋。

表現方式

演員的造型跳脫了寫實的形象，每個人戴著小丑式的藍色、金色假髮，主角家庭統一穿著白衣，臉上卻帶有喜劇面具的粧飾。家族外人的依夜莎在服裝上具有其獨特性，包括了尖頭魔術師帽，尖銳三角圓錐做成的兩乳都有不同的暗喻。另外，所有的道具舉凡鍋鏟、炒菜鍋及掛在身上的小鼓，都成為演員及歌隊的打擊樂器。

如Boal一再強調音樂性的重要，全劇由歌隊及主要角色不斷的歌舞貫穿。除主要角色的對話外，歌隊的生動表現及呈現氛圍佔了不可或缺的部份，整齣短劇的表現基本上很布雷希特，從隱喻、明示的諷刺語言，到附和威權的歌隊唱頌，基調都與布雷希特提出疏離說之後的劇場形式相似（如：四川好人、告密者等等），不同的是，故事來自於真實世界絕非杜撰，由提出故事的主角敍述，再排練演出。

全劇可分為三部份，第一幕是達魯阿向父母要求交女朋友被指責，第二幕是達魯阿和女友依夜莎在性病防治教育部份的對話，第三幕是父權的壓制再度出現，父親以壓迫方式強制分開達魯阿和女友，並將其送到精神病院隔離。歌隊並在結尾以戲謔方式高唱：哈囉，哈囉，哈囉，你啊~~我看你要如何解決你的性問題。

丑客主持

這齣戲的重點問題有兩個，一個是智障孩童父親對智障兒的態度，另一個是青少年的性病防治問題。達魯阿的父親的態度影響到孩童的身心無法健全成長，如何去尋求解決的方法，改善兩者的關係？依夜沙不斷的強調性行為使用保險套的重要性，及愛滋和其他性病的防治，在此除了宣導男女對身體的自主，及安全保護自己的重要性外，如何才能讓達魯阿願意使用保險套？

Claudia邀請現場觀眾思考在這齣戲裡看到了什麼問題，並為台上的演員找出解決的方法，在重演的過程中隨時喊停，由觀眾變成演員，上台實地進行問題解決的預演 。

一位女性觀眾上台取代了依夜沙的角色，當達魯阿堅持不要戴保險套時，她以溫柔的語調向達魯阿說，如果他愛她的話，為了兩人好就要戴保險套，達魯阿這時問她，如果他戴的話她會高興嗎？得到肯定的答案後，達魯阿說，只要你高興，我也高興，於是成功讓達魯阿樂於使用保險套。

一位男性觀眾試圖以外人的立場去說服達魯阿的父親，但卻無法軟化演達魯阿父親的態度。

Boal的「被壓迫者劇場」相當有趣，因為它是透過不斷實務操作所創造出來的一項社會改造工具，即便讀了再多書，在操作時總是會遇到些盲點，我自己就是在閱讀了一年多的書籍和論文仍是充滿一堆問號，直至2002年在洛杉磯上過Boal九天的工作坊才豁然開朗。到了巴西，雖然看了紐約大學教育劇場系的結業呈現，但看過由CTO丑客與當地社區合作的論壇劇場，才真正看到「被壓迫者劇場」的魅力。

融合了巴西當地文化與民情的論壇劇場，充滿了狂歡節的色彩。這齣戲大量的運用了粗俗的地方俚語及雙關語進行暗喻反諷(irony)，以低下滑稽的動作及歌隊的歌舞搭配達到戲謔的目的。誇張突出的造型及化粧，猶如狂歡節裡的小丑，而舞台也是跳躍寫實的層面。整齣劇的諧擬性從舞台、造型、對話及歌舞元素中一覽無遺，使嚴肅的議題透過虛擬的方式，不僅達到社會改造的目的，同時讓觀眾獲得娛樂的效果。

Boal總是說，「戲劇就像是一項武器，我們應當將它舉起」，在世界各地風行運用「被壓迫者劇場」進行社會改造的此時，我們卻常忘了戲劇的本質，娛樂。在實地的考察真正CTO丑客在社區的演出後，我看到了即使是參加Boal主持的工作坊都沒有學到的諧擬性。在Boal的工作坊裡，我們學到的只是做為工具的技巧，而里約當地的演出中，我看到更多「被壓迫者劇場」的特質。透過巴西人的音樂、肢體及小丑造型，觀眾們在歡笑中看到生活中的問題，在喜悅中一同集思廣義尋找解決的方式，以積極的正面思考，而非陷入悲情回憶的一時激情。



1.丑客(Joker)，論壇劇場的核心人物，除了帶動現場外，全程掌控戲劇的節奏，並引導觀眾激發思考走上舞台。所使用的暖場技巧都收錄在Boal的 “Games for Actors and Non-actors.”一書。當天所用的技巧是”the cross and the circle”。
2.Boal, Augusto. “Games for Actors and Non-actors.”　New York: Routledge. 1992. P. 62
3.Boal在工作坊時總是這樣提醒我們，在台下說如何解決很簡單，但實際上台扮演後，才會發現要實行有多難。這樣的理念其實是來自古巴英雄詩人José Marti所說的，“Doing is the best way of saying!”
4.Boal, Augusto. “Hamlet and The Baker’s son: my life in theatre and politics.” New York: Routledge. 2001. P.309
5.主角達魯阿的名字，葡文的意思是胡思亂想的人，直接以現代新人類的語彙翻譯，可說是從月球來的、火星人等等，取這名字的用意有諧擬弱勢的智障人士，在現實社會被認為是體制外的異類。
6.足球是巴西的全民運動，每個男孩從小到大的主要運動就是足球，每週也必看足球賽轉播。此劇中達魯阿就是在爸爸看足球轉播時，問爸爸他們那隊贏了沒有，遭到爸爸的怒言相向，斥責瘋子沒有看足球及參加足球隊的權力。
7.Boal的「被壓迫者劇場」被稱做一項「革命的預演」(a rehearsal of revolution) ，為實地進行前的一項彩排。